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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笼着永夜的暗色,香炉里吐出的烟雾像一条困倦的蛇,缓缓盘绕。 莉莉、亚伯和塞缪尔在塞缪尔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当然主要是莉莉和塞缪尔大眼瞪小眼。 亚伯端坐在中间,推了推眼镜,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终于轻咳一声:“咳咳,你们……” “没结束!” “结束了。” 莉莉梗着脖子,塞缪尔抬眉,几乎抢在同一刻。 亚伯轻揉额角,身体略微后移像在回避。 莉莉先声夺人:“昨天的结论里有疑点,你自己也听见了!所有人在回避关键细节,你难道没发现吗?” 塞缪尔把椅背往后一靠:“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太多了?什么‘所有人都在回避’,尊敬的莉莉小姐,你该学学简单思考,不要把每个细节都当作阴谋。” 莉莉涨红了脸反驳:“验尸官都说有外力痕迹,可治安总长最初汇报时却说现场没打斗痕迹!我们亲眼看过的,难道你忘了吗? 塞缪尔耸肩,从旁边案上抓起一块榛子酥饼:“嗯,是啊,这说明我们的观察很仔细嘛。” 莉莉脖子往前伸:“还有腹部那片青淤——验尸记录说是胰腺出血,可他自己也说有外部痕迹,怎么就判定是胰腺出血呢?” 塞缪尔扬起眉,装作一本正经,嘴里嚼着:“哎呀!人家不是说了嘛,不排除外力,只是……那什么,形状不同。人家可是验尸官,经验比你丰富多了。” 莉莉瞪大眼睛:“可是——” 塞缪尔用力一咽,手一挥:“没什么可是的!死者家属不也说了吗,生前胰腺就有病!” 莉莉摇头,咬牙:“可是——” 塞缪尔斜眼白她一眼,懒得再理:“再说了,这顶多是治安官失职。你真该跟龙柊学学,看看你昨天那咄咄逼人的样子,逼得人家家属都手足无措。都是龙柊在后面帮你处理好,你们总想把人家开膛破肚,也不考虑活着的人的感受。” 莉莉咬紧嘴唇:“可是他怎么知道龙霆云当时有没有发病!” 亚伯轻轻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急性胰腺炎发作时,胰腺内的消化酶突然被激活,开始自我消化。这种破坏不仅影响胰腺本身,还可能破坏周围的血管,导致血液渗入腹腔与腹壁下层组织。血液沿着组织间隙扩散,往往先沉积在脐周和腹部表浅处,形成我们看到的青紫斑。”他缓了缓语气,“莉莉,确实符合急性胰腺炎发作的症状。” 莉莉摇摇头,又重复一遍:“可是他怎么知道龙霆云当时有没有发病!” 塞缪尔漫不经心用水果叉叉起一串蜜渍橘皮,懒洋洋地抛下一句:“看吧!我就说她在找茬。” 莉莉瞪他一眼:“这是严谨!你这种心思散漫的人根本不会有的品质!” 忽然门被推开。 一股带着春雷味的夜风钻进室内,夹着初春夜晚特有的湿润气息。 龙华神采奕奕地走进来,厚厚的圆眼镜上还沾着细密的雾气:“晚上好,各位。可真奇怪,你们这是在开侦探会议吗?让我也听听。” 塞缪尔半眯着眼,懒洋洋地抛出一句:“在外面偷听了多久了?” 屋内沉默。 亚伯率先起身,轻轻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龙华先生不过是求知心切。”他把龙华带到一旁角落,像是在安抚又像在引导,“你来得正好,最近有没有读到什么新书?我最近也学到了一些有趣的知识……” 莉莉和塞缪尔的目光在空气中撞在一起,默契而短暂的交换,随后又因为想起彼此的矛盾各自把头撇到一边。 “……我看了几部河运的编年史,防涝与桥闸的规制确实很有启发!”龙华兴奋地说道。 说话间,他看向亚伯,伸出手指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而那副镜架极为牢固,根本不需调整。 亚伯微微一笑,一只手顶着眼镜横梁,另一只手轻托这只手的肘部:“嗯,河运的规制确实关系重大,尤其对宫廷的财政与民生影响不小。你注意到了哪一条?” 龙华也把一只手垫在自己推眼镜的手的下面:“我在关注城市防涝的措施,最近雨季快到了……” “雨季吗……”亚伯托着手肘走动起来,他把头抵在鼻梁上的那根手指上,表情像在沉思。 龙华也学着亚伯的动作跟在后头,像一个小影子。他低着头,眉目间尽量显出沉思的神情:“是的,选址上,要尽量避开低洼地带、远离地下水丰富的地段,这样首先就能减少水灾的风险。其次呢……地面略微倾斜,能让雨水自然顺着地形流向外排渠道,这也很关键。” 他在“沉思”中抽空看了亚伯一眼,见亚伯那只顶着鼻梁的手已换成托住下巴,他也马上改变姿势:“当然!排水方面也很重要,必要时可以用蒸汽泵或者螺旋水车抽出积水。再加上防渗墙和紧急疏散通道……要是到时候水实在高,人们也能迅速撤离……” “你为什么在学亚伯?” 莉莉看着远处的两人冷不丁地问出一句。 龙华顿时僵住,脸上微微发红,随即板起小大人的口吻:“莉莉,你说话也太不礼貌了!你认真的时候总是不近人情,一点也不懂世故,怪不得昨天那样——” “昨天你不是不在吗?” 莉莉表情放空。 龙华紧张地咬了咬唇,声音微微颤抖:“是……是只有大贵族才能见证敕令颁布,我……我是听别人说的。” “你那脑袋够大了,够顶住你那两条眼镜腿了,就别老推你的眼镜了。” 塞缪尔斜靠在椅背上,身形不正,他正低头剥着橘皮,整个整个地把橘子往嘴里扔。 龙华瞬间满脸通红,随即想起什么,“差点忘了正事”,龙华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地宣布:“今晚去看灯会!上元节可是全领地最重要的民俗活动,错过的话,要再等整整一年——”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想象中的反应没有到来。 他只好自己补上文化介绍,像背课文一样一本正经:“起源于古代的祭月礼,与迎春仪式一脉相承,是贵族与平民难得共同——” “——难得共同参与的盛事”,塞缪尔咬着桃子打断他,“我都会背了,又是重要民俗,又是共同盛事。真是一年有多少天,贵族就要过多少节。” “不是!”龙华胸口微微起伏,声音稍稍提高,“灯会是寄托愿景、辞旧迎新的——” “——让商会和酒楼番三倍价的。”塞缪尔抢过话。 “那是传统!”龙华立刻推了推眼镜,背脊绷直,像在捍卫血统的尊严,“每个节都有它的历史意义——” “——还有让商会和酒楼翻三倍价的意义。”塞缪尔嘴角含笑。 龙华被噎得脸微红,抿了抿嘴,没再去理他,眼神里带着一点倔强的认真。 “总之——我是来带你们去看灯会的!” —— 黑色的电梯舱缓缓下行,像一节活跃在青龙颈部的煤块,它沿着巨大的竖井沉入龙渊底层。越往下,空气越暖,暖得像暗河深处的潮水。 当电梯舱门敞开,迎面便是一条绵延到视线尽头的红毯,两侧古木被丝绸一圈圈裹住。高空悬灯垂落下来,金鱼、莲灯、麒麟、飞天女伎……在夜色与火光中摇曳。远处,渊壁下高耸的烟囱林在雾气中呼吸着,吐出的热流带着淡淡的铁锈味,与初春夜的湿冷交缠。巨大的排气烟囱顶端喷出一缕缕白色热雾,灯笼的红影映在雾里,像极了呼吸着的星云。 龙华最先走下红毯,眼镜片映着金鱼灯的尾鳍:“这可是全领地一年里最盛大的节——” “——你已经说了七遍。”塞缪尔懒洋洋地打断,他手里转着一颗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桃子。 这是圣巡队伍来龙船这么久,第一次踩到龙渊结实的地面上,莉莉甚至有些新奇。 这感觉太奇妙了,就像第一次看到那棵青铜巨树内部有电梯一样,她到达了,深渊的底部。 她之前心里的烦闷都一扫而过。 古树身上的绸缎从树根精心裹到了枝端,每一根树杈都被灯光镀成流动的金色,风一吹,树影与丝纹一同摇晃。 龙华像个巡视典礼现场的小长官,抬头挺胸,眼镜片闪着光,他指着周围两排像礼仪标兵的古树,就像神气的长官指挥下属。 “你们看!这可是龙船的巅峰之作,这才是上元的排场——连树木都按规矩打扮过,仪容整齐,才好配得上节日的尊贵。” 他继续致辞:“这才是文明的温度——连树木都被悉心照料、衣食无忧,枝条上缎面随风摇曳,就像给它们发的节日官服。” “树都能升官是吧?”塞缪尔慢吞吞地说。 龙华神情郑重得像在主持大典:“这体现了龙船根基的繁荣与尊贵,你没看到吗?那是三级文树才配用的金边缎——” “嗯,真好,一棵树穿得比人还精致。”塞缪尔声音含着笑。 龙华毫不理会,反而语气更高:“当然!按律例,百年古木享有节日礼遇,枝干不得受寒,不得日晒,不得——” “听起来这木头比一些人都高尚。”塞缪尔挑眉。 龙华顿了一下,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热情洋溢地赞叹:“这是传统的仪式,贵族和百姓都该以此为荣。” 龙华说着说着眼睛亮得像要发光,他看着那片流光溢彩:“一切都该合乎礼法,树也不能例外。现在你有这反应,那是因为你还没完全理解仪式的威力……” 夜色在龙渊底层化为一方幻境。灯市的气势几乎吞没了天空,仿佛整个深渊都被移植成一片绚丽的星河。 莉莉被头上的景象吸引,完全忘记了身后两人的争吵。她缓缓穿行在灯市之中,头顶是片浩瀚的水族灯海。海龟、扇贝、水母、水草……千百盏花灯拼缀成波涛汹涌的海天,悬空漂浮在她上方。 微风拂过,像是一群群真实的水生物在她头顶悠游而过。 “像在游泳池底抬头看天。”她低声喃喃,眼神闪着光。 “莉莉,你看。”亚伯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他递来一只小巧的兔子花灯,白绢制成的灯身在火光里泛着温柔的光泽。 “兔子跳得快,总能逃出困境。”亚伯微微一笑,“也祝你早日跳出那堆坏心情。” 莉莉接过灯时,指尖恰好碰到他的掌心,一股暖意沿着灯火蔓延开来。莉莉愣了下,亚伯直接牵起莉莉的手向前走去。 灯市的每一盏灯都大得惊人,甚至有的足以让五六个人钻进去,灯笼内部装着精密的转盘和齿轮,缓缓旋转,托起整座花灯的结构。 孔雀灯正迎风舒展,羽屏上镶满了彩色琉璃,碎光粼粼,雨水沿着五彩羽纹流淌,像一条条水银般的光线。 “真不愧是伊甸园最富有的领地,这座孔雀灯光看表面就有千百羽毛的工艺,羽毛下下隐藏的齿轮,每转一次还能调整光束的角度和色彩……”亚伯看着孔雀灯的尾屏缓缓展开,他的眼里都是赞叹,“……可不是平常工坊能完成的。” 莉莉看了它一眼又低下头:“他们能有力气做这么多漂亮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力气去抓人呢?” “莉莉,有些人会害怕真相。” “真相有什么好怕的?”莉莉抬起头,“我们自己去银月楼都不怕、掉水里也不怕、被守卫追也不怕、抓证人也不怕……” “淋湿了也不怕?”亚伯忽然在身侧开口,声音与雨丝混合。他将她护入伞下,眼睛看向兔子灯,“兔子不是最会躲雨的吗?” 莉莉和亚伯并肩行走在伞下。灯市里人潮喧闹,却因雨丝笼罩,似隔着一层轻纱,所有声音都变得柔软。 她抱着兔子灯,像是怕它淋到雨,灯芯映着她的侧脸微微发光。 她低头闷声道:“可我就是不甘心。” 他们走到河边,河面上躺着一条长龙花灯,由数以千计的丝绸片拼缀而成,身鳞嵌着青铜与琉璃片。它蜿蜒曲折,躯干间暗藏的机械齿轮发出轻轻咔嗒声,每一次转动便驱动龙首昂扬,口中吐出的的火焰丝毫没被这细雨浇灭。 “莉莉,其实塞缪尔说得没错,你太过忧心了。”亚伯轻轻叹息,把伞倾向她那边,“我们已经找到最重要的答案了不是吗?剩下的承诺也得到了。” “可别的答案呢?你也觉得还有问题没解决对不对?那具尸体太——”莉莉看了一眼周围降低音量,“太新鲜了。” “而且我总觉得……那天有股味道很熟悉,我好像在哪闻过……” “什么味道?”亚伯神色微变。 “嗯……一种很苦很苦的味道,有点像木头又有点……像黄色凤仙花。”莉莉回忆着。 “是没药。” 前方的巨型莲花缓缓盛开,花瓣如同数丈的丝绸幕布徐徐张合,内里透出的光芒把他们全身都染上温暖的色泽。 雨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亚伯语调沉了几分:“一种能让尸体不腐的树脂。” 莉莉心口猛然一跳,几乎撞上莲瓣,被亚伯伸手轻轻拦下。 “当心。” 那盏足有二三十尺高的莲花灯缓缓旋转,花瓣内微微闪烁的光点映出几条细小光路,隐约能听见其中蒸汽的嗡鸣。 但莉莉此刻却没被它吸引。 “那我们是不是能……” 她的声音低而急切。 “莉莉。”亚伯打断,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坚决,“我刚才说过了,我们要的答案已经到手。这是父亲大人的圣意,我们请求过帮助,就该明白代价。” 莉莉听得云里雾里,她小声说:“但是怎么确定他当时发病了呢……” 银河灯河横空倾泻,鹊桥以万千铜丝织就,悬灯点点,雨珠在灯丝间垂落,仿佛星河与细雨一同坠下。 莉莉和亚伯在桥前停下,一男一女两个花灯缓缓靠近。男人挑着一个扁担,筐里装着两个孩子,女人被隔在对岸。 莉莉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为什么是男人带着孩子?她为什么一个人在那边?” 亚伯撑着伞,语调一如既往的温和:“这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传说织女本是天上的仙子,偷偷下凡,在河边洗澡时,被一个放牛的青年看见。那头老黄牛出主意,让牛郎把织女的衣裳藏起来。这样一来,织女便回不了天上,只能留在人间做他的妻子。” 莉莉愣了下,眉头渐渐拧紧。 亚伯继续:“他们一起生活,还生了两个孩子。可后来王母震怒,把织女抓回天上,牛郎担着孩子追上去,老黄牛死后留下的牛皮,也能助他飞天。他们眼看就要相聚,却被王母划出的银河生生隔开,王母只许他们一年在鹊桥相会一次。在龙船人眼里,这是最浪漫的爱情。” 莉莉皱着眉头,“这不就是把她关起来吗?”莉莉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最可恶的还是黄牛!” 亚伯听到这话,轻轻笑出声来,眼底那抹宠溺像是被这满河星光勾起的温柔。 “莉莉,”他慢慢开口,像在补充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你知道吗,那头老黄牛,其实是一头母牛。” 莉莉一愣,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补充。 他的语气很轻,娓娓讲述:“龙船人把她视作忠心和牺牲的化身,可若细想,一个母牛却替男人出主意,让另一个女人失去自由,最后自己还死去成全别人。” “真是太荒唐了。”莉莉抢答。 “是荒唐,”亚伯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欣赏与惊叹,“很多浪漫细想都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