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眼看书迷 - 经典小说 - 伊甸园在线阅读 - 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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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莉越喊塞缪尔越跑起来推,他恨不得飞起来。

    她不想看,却又被迫靠近。她心里就像煮了一锅酸败的粥,将她整个人都埋没进去。

    忽然,塞缪尔一拐,转向了另一边。

    塞缪尔蹲在莉莉轮椅前,她撇着头不看他。

    两人停在一棵开满杏花的杏树下,花瓣随风簌簌落下,轻柔洒在地面,也在两人间落下。

    塞缪尔凑到莉莉面前:“说‘我很难过’。”

    莉莉又把头撇到另一边去。

    塞缪尔蹲着身像个螃蟹一样走到另一边,又凑上去:“说‘我讨厌该隐’。”

    莉莉疯狂摇头一阵烦躁:“我希望塞缪尔去死!”

    塞缪尔挑眉,叉着腰一下站直,高大的身影把杏树下的阳光挡在身后。他慢慢俯下身来,像要压住她的倔强。

    “你干嘛——”

    莉莉话还没说完,他一下把莉莉举起。莉莉惊呼一声,裙摆一下随之飘起,春光不受控制地掠过塞缪尔头顶,她下意识想并拢双腿,可身体却不听使唤。

    “我的裙子……飞起来了!”

    塞缪尔面无表情:“哦,抱歉”。

    他把莉莉放到树枝上,故作调笑:“瞧见没,我塞缪尔多体贴,特意把你藏在树上,不让你看那对鸳鸯秀恩爱”。

    莉莉脸色刷白,她用力地摇了摇身旁的树枝,杏花雨落了一地。

    “放我下来!”

    塞缪尔不为所动,反而做出一个鬼脸。

    莉莉脸涨得通红,手里的披帛狠狠挥向塞缪尔,尖声骂道:“你这个该死的混账小子!滚开,滚开你这烦人的蠢蛋!去你的!”

    塞缪尔赶紧后退一步,“哟,还挺会骂,都是书上看来的?”他看着莉莉更挑逗地笑起来,“那就说‘喜欢该隐’吧,说了就放你下来。”

    莉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双手抓紧枝干,却看着他双手垫在后脑勺,慢条斯理地转头走开。

    她忍不住叫道:“哎……你回来!”

    塞缪尔偷笑一下慢慢转过头又踱回来,“怎么啦,这样吧,刚才那三句随便说一句或者你自己下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棵树,“反正这树也不高。”

    他像巡逻的猎犬在树下走来走去,嘴里自言自语:“嗯……这样怎么都不亏,可真聪明,塞缪尔!”

    莉莉沉默,她胸口起伏,里面有团正在烧旺的火。

    塞缪尔停下,抬头,轻轻调侃:“要不然就哭出来吧,我够大方了吧?”

    莉莉依旧沉默。

    塞缪尔又开始踱步,调笑声里透着些许无奈:“哼,早就想这么整你们兄妹两了,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爱说话,也不对,都爱说没用的话,嘴巴长来不就是表达喜欢、表达讨厌的吗?还有开心、生气、愤怒、伤心……有就要说啊!两小孩装什么深沉才多大,怪不得都长不高……”

    莉莉低声:“你又多大?”

    塞缪尔掰着手指五六七八比划了个遍:“反正比你大!”

    塞缪尔手枕脑后,得意地笑:“小屁孩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喜欢是大人的事,会想跟她在一起,想逗她开心,也偶尔想逗她伤心,还会有好吃的都想着她,有好东西都想着给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想起她……总之,是件好事,没有什么不快乐的……”

    莉莉小声说道:“那是因为没人跟你抢真奈。”

    说完莉莉惊讶地捂住嘴巴。

    塞缪尔得意一笑:“终于说出来了?玩具被抢的小公主?”

    莉莉低着头,被人撞破心事的羞耻感化成火烧在脸上。

    “我……不想跟人抢东西……”

    “那就不抢呗!”

    风吹起,带来一阵花雨。塞缪尔伸手接住一朵,一下跃起,火红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几缕编起来的小辫子也随之翻飞,衬得他整个人像火焰一般跳脱。阳光洒落在他爽朗的笑容上,折射出温暖而耀眼的光辉。

    莉莉张着嘴,下一秒,一朵粉白的花稳稳地插在了她的头上。

    “嘿,我也能簪花。要是别人看见,还以为我和你是这树下偷偷定情的小情侣呢。”

    塞缪尔轻巧地说着,莉莉心里像是有人在一锅发酸的粥里硬撒了一把糖,奇怪得不伦不类,但比刚才好受多了。

    她一抬头,却看到塞缪尔正在离去。

    她脸色大变:“塞缪尔!你还没把我放下来!”

    塞缪尔回头,看着她攀在杏树上,浅粉纱裙随春风轻舞,中间有嫩芽般的绿意,垂髻如同垂耳兔,几处凸起的发髻又像翩翩蝴蝶。雪白的杏花簇拥在两侧,身后是一片蔚蓝,她挥手带起披帛,像一片彩云卧在树梢。

    春日朗朗,少女明媚。

    “你在发什么呆!还不把我放下来!”

    塞缪尔收起刚才的心悸。

    ——

    场地上很快又变成一个个小空间围起来。

    刚才那片散去的锦障重新发挥作用,虽然开阔的场地上还是有很多游戏的人群,但一堆扎眼的小空间表明有不少人已经开始了私密的聚会。

    人群里不时传来投壶的喝彩声,箭矢“嗖嗖”射中木桩的闷响,伴随着酒杯相击,笑声起伏。到处是散乱的花瓣和晃动的衣袖,整场春日宴热闹得像一场盛开的梦。

    笑声一波接着一波,像涟漪一样荡开,连空气都仿佛带了酒意。

    塞缪尔把莉莉推回来后就赶紧去找了真奈。

    莉莉看着那两个离去的背影心里无限感慨。

    “莉莉”,一双手搭上了她的椅背,亚伯俯下身来,“还想走走吗?”

    亚伯顺着莉莉的目光看去,前方正在一群女孩在互相追逐、荡秋千、踢蹴鞠……

    ——全都是用脚干的事。

    他默不作声开始推动莉莉的轮椅。

    莉莉感受到震动才反应过来,她心里纳闷自己怎么才停下又要开始移动了。

    亚伯推着莉莉绕开那些活泼的身影,顺着一条溪流进入了桃林。

    他推得缓慢又平稳,仿佛上面放着的是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

    落下的桃红铺了满地,层层叠叠的花簇从山脚铺到云边,远远望去一股一股的花浪随着山势起伏,像从山间蒸腾的烟霞。

    亚伯推着莉莉往深处走,花枝逐渐交错成华盖,遮去了天光,只留下缝隙里渗下来的细碎金线。

    莉莉伸出手,接住那些碎金,一阵风起,卷动周围的桃花,让她仿佛陷入一个粉色梦。

    亚伯也伸出手接了一朵桃花,他刚想给莉莉簪上就看到莉莉头上那朵杏花,随后丢在了地上。

    “发间的这抹颜色很适合你呢……”

    “是……是吗?”莉莉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杏花,想到刚才塞缪尔跳起来给她簪花,一阵脸红。

    “我还以为是风吹落的赠礼呢,看来是有人赠送。”亚伯看着那朵花轻声说。

    莉莉的脸更红了,她决定转移话题:“亚伯,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所以……你还在想着那件事,对吗?”亚伯双手离开轮椅。

    莉莉抬起头看着他:“难道不应该吗?好像所有的人都忘了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莉莉又低下头:“走了以后他们就会把尸体藏起来……就像之前那样。”

    “莉莉”,过了许久亚伯开口,“你又为什么会认为那具尸体还在原来的时间继续等着你呢?”

    “我……”莉莉想说是预感,但是这样会说服亚伯吗?

    感觉感觉什么都是感觉!有没有什么东西导致了这种感觉呢?

    ——有的!

    莉莉脑子里的某个东西一闪而过。

    “因为那股香味”,这次莉莉坚定地抬头看着亚伯,“你说的那个让尸体不腐烂的味道,我在这里每天都能闻到。”

    “尽管很淡,但这说明每天都有人去给它上防腐。”莉莉说。

    “这里的熏香本就喜欢放没药,莉莉。”亚伯走到她面前。

    “但是——”莉莉反驳,“总要试一试不是吗?他虽然生病了,但怎么能确定他当时就生病了?”

    “莉莉”,亚伯蹲在她面前,“戴安瑟斯医生的检查没有问题,那确实是急性胰腺炎的发病体征。”

    “他怎么确定那些淤血就是发病的时候流的!”莉莉激烈反驳。

    “从形态、分布、颜色,都符合。”亚伯有些无奈。

    莉莉激动地摇头:“不,你没明白……”

    “是你没明白,莉莉”,亚伯叹了口气,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起来,“这是父亲大人确认的结果,你知道推翻至高庭案件的后果吗?”

    “莉莉……”亚伯重新戴上眼镜站起来,“有时候你该好好休息,不要过于沉迷你的侦探游戏。”

    他听到轮椅的吱呀声,低头一看——莉莉正自己用力转动着轮子,背影倔强,像一只负气的小兽。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逆着溪流缓缓远去。

    亚伯没有去追,只是伫立在原地。周围的桃林安静得只剩风声,万千花瓣落下,在他肩上、发间、手边积起浅浅一层。

    莉莉的手推着轮椅快搓出火星子,眼前的桃林在她眼里已不再美丽,那些袅袅桃粉现在她眼里成了惹人恼怒的红色。

    “让开!”

    她呵斥着面前遇到的龙华。

    “不让,你不能走!”

    龙华张开手臂拦住莉莉。

    “滚开!鼠尾巴!跟屁虫!”

    龙华脸一下通红,他撇过头:“亚……你哥哥说得对,那是已经经过官方确认的东西……”

    “然后呢?你的法典你的父亲都这么说的?”莉莉怒视着他,“你再敢拦着我我就让法典和你父亲跟你说滚开!”

    “莉莉……”

    龙华的手慢慢缩了回来,无力地垂下,有点像一颗可怜的、枯萎的小草。

    莉莉心口忽然抽紧。

    “你果然是大贵族做派。”龙华低着头,他不再挡在莉莉面前,他走到一旁,默默地让出一条道。

    她咬咬牙,倔强地挺直背脊,手下更用力,轮椅一路碾过花瓣,溅起的粉红像是替她遮羞的火焰。

    “……你这样继续下去,会有危险的。”

    龙华低着头,小声地说。

    莉莉推着轮椅往前走,手磨得通红也不想停下来。她不明白、她想发泄、她心里像一锅又稠又坏了的粥,堵得慌又咽不下去,怎么一路上全是惹她生气的人。

    她轮子滑得飞快,仿佛要将她的气力一并磨碎。她的眼眶已经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像要从胸腔里炸出来。

    “呀,莉莉,你怎么在这儿?”

    前面的锦障被人掀开,里面被桃花映得通红,十多个年轻女人正围坐在地上,衣色明艳,她们手里各自捧着物件,听到声响,齐齐转头,好奇地望向莉莉。

    龙柊探出身子,眉眼间满是亲切,她伸手将莉莉连同轮椅一并拉入帷帐。

    空间骤然收紧,喧闹的光景被隔绝在外。莉莉心口那股慌乱,竟然奇妙地随着这份静谧慢慢安定下来。

    龙柊弯下身来替她掸去袖口的花瓣,语气亲切得像哄年幼的meimei:“瞧你,手都磨红了,怎么不叫人帮忙呢?”

    她又蹲下替莉莉抚平裙摆,手将一条披帛搭在她腿上,动作体贴得没有一丝生硬,好像早就习惯了照顾她。

    莉莉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甚至以为她刚刚走过那片桃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瞧这孩子,估计迷路吓傻了。”

    龙柊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这片温馨里,那些年轻女子随着她的进入从开始的好奇转变为热情。

    有一位穿藕荷色裙裳的女子首先挪动身子,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软垫,大方地招着手示意莉莉靠过来坐:“来来来,快来呀!”

    莉莉被拉着过去坐下后,右边披着缎面披帛的姑娘笑盈盈地捧来一只小漆盘,里面盛着细小的糖果,香甜的桂花味从糖粒间逸出。她俯身将盘子递到莉莉手边又拉起莉莉的手接住:“来,尝一颗,甜得很。”

    对面那名正握着骰子的少女更是爽快,见莉莉坐稳就立刻将一只骰子推到她手心里,眉眼弯弯地摇了摇自己手里的骰子:“来嘛,一起掷,输了要讲故事哦。”

    莉莉抬头看了眼龙柊,刚才就是她把自己从孤立无援的风浪里牵进了这处安稳的港湾。

    她笑盈盈地摇着扇子看着莉莉,神情里满是宽慰与纵容,莉莉有些难以置信。

    其余的姑娘也都笑闹着凑近来,有的帮她理顺因奔走而凌乱的发丝,有的捏着她袖角说“这布料摸着真细”,还有的争抢着从自己头上摘下发簪插到她头上,七嘴八舌的争论“这样好看”“这样才好看”“得用我的,跟绢布娃娃似的”说罢又笑做一团。还有个豪放女子一把挤开莉莉身边的人,毫不见外地揽住莉莉的手臂,贴着莉莉脸打趣:“瞧她这小模样,多乖,像我表妹小时候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茉莉的清新、檀木的温润、麝香的沉馥、蜜合花粉的甜腻……彼此交织,竟不显杂乱,只化作一片暧昧温软的氤氲。莉莉坐在她们之中,只觉又香又软,像有一床厚重的被褥,把她整个裹住。

    这份令人安心的温暖直接把她心里的疑惑冲散。十多个女子的目光都像春日的阳光一样落在她身上,她们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地讨论着怎么照顾这个新来的meimei,莉莉就像一个被冻僵的人突然进入了暖气充盈的屋子。

    不一会儿莉莉头上插满了簪子,嘴里塞满了果子,手里拿满了盘子。

    她们却还没不肯停歇:一人递过一盏温热的甜酒,香气缭绕。立马有人轻敲她的手嗔道:“小孩子哪里能喝。”那个姑娘却只是笑着,用手指沾了一点,轻轻点在莉莉唇边:“尝一口就好,甜的。”   这边话音未落,又有人把她手里的盘子换成热酒:“暖暖手,瞧你冻的。”另一边则有人商量着待会儿要给她点什么曲儿。

    她被拉入了一个都是女孩儿的房间。这里面没有尖锐的对抗,只有包容与接纳,她像一株嫩芽被她们呵护,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一股跟之间那碗酸粥不一样的酸涩。

    她想到之前还对龙柊有那些不好的小想法,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龙柊半倚在锦垫旁,手里摇着团扇,轻轻抵在太阳xue上,蹙眉眯眼,眉眼间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你们啊,吵闹得让人头疼。”

    这条艳丽的河流马上向她流去,她们笑闹着围在她身边。她们你一嘴我一言地说起来,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敲定的要玩金花笺。

    “你们这样,让新来的meimei怎么办?”   龙柊懒懒地抬了下眼,团扇一指,正正落到莉莉身上

    话音一落,笑声再起,众人齐齐转头看向莉莉。刚才那个塞骰子的女孩凑到龙柊耳畔悄声说了几句,龙柊嘴角的笑意随之愈发深了。

    她把团扇放在膝上,微微直了身子,目光在场间扫过,声音从容而笃定:“今天既然来了个新meimei,那就来个新玩法吧。”

    “规则很简单。”她拿起身边的宝匣,长长的护甲拈出两张叶子状的金花笺,轻轻抖落上面的金粉,在众人面前展示:“这有两种金花笺,一种画着桂花,一种画着月桂。待会儿我会把它们放到溪上,花笺流到谁面前,谁就是‘说花人’,要说一句话。月桂就说真话,桂花就说假话。其他人——我们叫‘问花人’,就要猜这两人谁真谁假。”

    她又补充道:“问花人确定好答案后,要齐声问——‘说花人啊,请你告诉我,你说的是月桂的真话,还是桂花的假话?’”

    众人笑作一团,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

    莉莉忍不住问:“那下一轮由谁放呢?”

    龙柊淡淡回答:“上一轮被猜对最多的说花人来放。”

    莉莉又皱眉:“放花笺的人偷偷记住哪张真哪张假怎么办?”

    龙柊笑了笑:“很简单,让放花人闭上眼,由剩下的人打乱再放。”

    莉莉追问:“那我们怎么知道她到底说的是假话还是——”

    有人忍不住打趣:“哎呀这个小妹子,问题太多了,玩着玩着就会了。”

    其余姑娘笑着起哄:“就是就是,快开始吧!”

    龙柊闭上眼睛,等她们七手八脚地把两张花笺打乱后,轻轻睁开眼,将金花笺放入水中。

    那条从她座位下延申出来的溪流窄得几乎只容两张花笺,水面上漂着几朵桃花,形成天然障碍。溪水轻轻晃动,金花笺随水漂荡,缓缓前行。

    “桃花啊桃花,让我做说花人吧——”

    几个姑娘笑着起哄,伸手去招那两张在水面漂荡的金花笺。

    花笺被几朵桃花挡了下来,缓缓停在莉莉与另一名姑娘身前。

    “哎呀,居然是小meimei。”人群先是一愣,随即又爆出一阵笑闹声。

    莉莉低下头,看着面前那片金花笺。

    龙柊摇着团扇提醒:“可要看仔细了,月桂和桂花,可不容易区分。”

    莉莉眼睛瞪大。金粉浮光里,那枝月桂乍看与桂花极其相似,花朵同样细碎簇拥。但细看月桂花瓣的底座并没有连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它不是紧紧趴在枝头,而是像一把小伞垂下。

    “那就是要说真话。”莉莉心想,她抬起头,桃花如火如霞,“今天的桃花很红。”

    围障内愣了一下,嘻嘻哈哈的抱怨声四起。

    “这妹子,这也太直白了!”

    “meimei,你这样我们还怎么猜啊!”

    “这孩子,还不会说谎。“

    那位拿着桂花笺的姑娘更是把花笺一甩,佯怒:“你这样我还怎么玩啊!”

    莉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月桂面翻开放在软垫上

    龙柊轻轻一笑,团扇轻轻在膝上点了点:“那就,下一轮?”

    花笺重新打乱,又是一轮新的漂流,金花笺晃晃悠悠漂到溪流最后才停下。

    溪流两边的人一把拿起花笺仔细看了起来。

    圆脸姑娘率先开口,语速飞快,像是早就打好稿。

    “今日一早,我卯初便起了身。想着今日是春日宴,怎敢怠慢?母亲笑我太心急,我偏要梳头上那对新买的鎏金步摇,整整花了一炷香才安稳。随后我亲自去望春坊,把上好湘绣的荷包取来,要献给柊jiejie您作礼。才到坊口,就见灯笼里的灯芯都还在闪着呢,想来也是才开。老板见我心急,也不见外,让我自己找。我仔细在架子上找着,每一件都精致得让人找花眼,我生怕手一碰就坏了,连呼吸都轻了几分。这般挑着,差点误了时辰,我抬头一看,这不是在上品架上呢嘛,也怪我,太心急。我是一路小心捧着,生怕磕着磕坏了,一心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呈上我的心意——”

    圆脸说着,竟真从怀里掏出一个上好的湘绣荷包递给龙柊。围观的人七嘴八舌打趣,有的说她作弊,这还怎么猜;有的说别急,万一别处藏着作梗;还有的合着说这么大段就为了最后献宝……

    “你呀”,龙柊用扇子遮着脸,笑意仍从她眼角溢出,“少来”,她用扇子敲了一下圆脸的头,随后接过了那个荷包。

    清瘦少女则不慌不忙,慢条斯理。

    “我却不同。我今日辰时才起。外祖母说要给春日宴备礼,便打发我去锦云楼。楼前新装的电弧灯亮得很,我原还担心那铜管会过热,谁知竟比油灯稳妥得多。管事见我,就笑着端出一盘蜜渍莲子,瓷碟上还冒着热气,香甜得很。他说这是清早刚蒸出来的。掌柜的还跟我闲谈,说昨夜新装的电机差点因线管走火烧坏。若非他机灵,锦云楼怕是要点不起灯了。那时辰针正好指着辰初末,楼下水汽氤氲,铜壶里冒着咕嘟声。”

    龙柊轻轻眯了眯眼,眼神似笑非笑。莉莉听得云里雾里,这对话又长又密,即使她从小跟母亲学了些月语现在大脑也处理不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那冒着咕噜声的蒸汽铜壶。

    ——她干脆随便蒙了一个。

    周围人却开始闹哄哄地讨论起来。

    “电弧灯才刚点亮,她说得稳得很,难道是真的?”

    “蜜渍莲子刚蒸出来……要是那铜管没调好,这莲子哪可能冒热气啊?”

    “哎呀——都怪茹娘,直接把礼物都给掏出来了……”

    确定好后问花人们齐声问:“说花人啊,请你告诉我们,你说的是月桂的真话,还是桂花的假话?”

    两名说花人同时翻开花笺。

    圆脸——桂花,假话。

    清瘦少女——月桂,真话。

    在场的人一半错一半对,莉莉和龙柊都猜对。

    龙柊轻摇团扇,语气笃定,“锦云楼我晓得管事,昨夜电机的确安得仓促,他们才会点灯试火,平日里都是午后才蒸莲子,这几日为春日宴备货,清早确会特地蒸一炉。”她停下来笑着看着圆脸,“倒是望春坊——辰时才开门,你那短柱香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你倒是真把心思都系在礼物上,连坊门开不开都顾不得了。”

    第三轮开始,由圆脸女子主动申请放笺。

    花笺再度抛入溪中,水面粼粼,浮纸轻荡。忽有一阵风起,一枚花笺被吹着逆向水流,径直飘到龙柊的裙摆前;另一枚则正要顺水而去,偏偏一朵落下的桃花打在上头,花瓣贴住纸面,拦住了去路,就这样停在了莉莉面前。

    “桃花点停,这可真有意思!”

    众人笑嚷着,莉莉看着手中的月桂,眼睛转了转。

    “我是月桂。”

    龙柊正摇着扇,听见这句,扇骨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暧昧的兴味。她望着莉莉,唇角勾起轻笑。

    “巧了,我也是,月桂。”

    众人一瞬间错愕,随后得了兴致般热烈展开议论。

    圆脸姑娘瞪着眼,手指点着水面:“要么就是规矩出岔子,要么就是有人嘴里绕弯。”

    “哎呀,不一定。”另一位娇声插嘴,笑里带点调侃,“小meimei年纪小,说谎怕是先得把自己绕晕。柊jiejie却不一样,她素来镇定,让人安心。”

    “话不能这么说。”清瘦女子微微挑眉,声音淡淡却不失锋利,“若真是柊jiejie,她何必多此一言?她只消笑而不语,便已叫人心虚。倒是这位小meimei,越急着自辩,越让人疑心。”

    “可我看小meimei挺真心的啊。”后头有人插话,随即话音一转,“只是她眼珠子一转一转,倒像是怕被抓个现行。那模样……反而更惹人起疑。”

    人群里传来一阵笑声,热闹过后,有人摇头道:“终归两人都认是月桂,那就要看谁更可信。只是,柊jiejie一向最稳妥,她既说了,旁人也不好再疑。”

    又有人插话:“说到底,两人都认是月桂,那就要看谁更可信。难不成真有两张月桂?不成不成,总要分个真假。”

    一时间又笑闹又都言之凿凿,闹得难有定论。

    龙柊只是摇着扇,半倚在水榭边,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意愈深。她目光偶尔掠过人群,看向莉莉。

    那表情让莉莉感受到熟悉的不适,她再一看龙柊又恢复成那副热切样。

    这时有人起哄:“这回怕不是大小姐们暗里使眼色,合演一出双月桂的戏罢?”

    龙柊笑意不减,盯着莉莉,不等众人确定答案就自行翻开了花笺。

    ——是桂花。

    人群里先是一静,随即便如水面被石子击中般,炸开一片喧嚷。

    “天哪,我竟然全被蒙过去了!”一个少女拍着胸口,佯装懊恼,声音却带着欣喜,“柊jiejie,你也太厉害了!”

    “我说嘛,怎么可能有两张月桂。还是柊jiejie稳得很,果然见识不同。”有人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佩服。

    “我方才还犹豫要不要信小meimei,没想到竟被柊jiejie骗了个透彻。”另一位姑娘捂着额头,半是懊悔半是娇笑,“柊jiejie的手段真是高明。”

    圆脸姑娘更是笑得直拍大腿:“柊jiejie啊,你就是故意让咱们乱成一锅粥,好看咱们的笑话罢?偏偏咱们还真是争得不亦乐乎!”

    有人附和:“谁还斗得过柊jiejie?她一开口,就像落了定石。”

    “是啊,果然还得是柊jiejie。哪轮得到旁人来分真假。”

    “好啦”,龙柊一下坐起来,“你们啊!”她挨个用扇子点了点。

    “小桃”,龙柊喊了个名字,一个静立的侍女立马跪到她面前。她轻轻点了点下巴,侍女立刻会意。

    不一会侍女便捧出一排银盒。每一个都像小巧的镜子,闪着柔和的光。盒体打磨得圆润光洁,银质边角精致雕花。

    侍女轻轻分发,女子们伸出手来,指尖触到冰凉而光滑的银面,眼神先是期待,随着银盒开启,她们的期待逐渐变成兴奋。她们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将盒子轻提到胸前。

    她们的瞳孔微微放大,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迫不及待地将银盒里的东西抹在手上、脸上,又迫不及待地把东西抹在对方的手上、脸上,她们互相闻了闻对方的味道又发出咯咯的笑声,有人蘸着里面的颜色耐心地在嘴上描出一个桃心,马上又有另一个人凑过来跟她比色。

    她们的欢闹声带动了莉莉,莉莉也期待着被分到那个银盒。

    “说起来啊”,龙柊指尖摩挲扇骨,像是随口提起,   “这丫鬟们的名字,总爱小巧玲珑的,什么小怜、小玉、小杏……亲近点儿的呢,也是香儿、娇儿、春儿、媚儿……”

    女子们嘻笑着转过头来。

    “是啊!总要带点花花草草的。”

    龙柊笑意更浓,手里的团扇快速扇动起来:“有时候,我都觉得像在叫那些银月楼的姑娘们!”

    女子们哄笑阵阵。

    “再讲究些呀,不过是叠着叫。”说罢,她兴致勃勃地举扇,像赐名一般,挨个点向眼前的女子。每点过一人,那人便笑得东倒西歪。

    “蓁蓁。”

    “葭葭。”

    “哭哭。”

    “小小、夭夭。”

    “莺莺燕燕——”

    扇尖骤然敲在莉莉面前,龙柊身体前倾,像一下扑了过来。

    “——莉莉。”

    龙柊眼里冒着精光,扇子停在莉莉面前,笑意浓得不行,像在攫取什么极度令她兴奋的事。

    莉莉感觉背上被一根寒针刺了一下,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却看到其他人还在欢快地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莺莺燕燕莉莉!”

    “你叫小小哈哈哈!”

    “你还叫夭夭呢!”

    “我还叫哭哭!”

    龙柊也跟她们继续打趣着,笑声爆裂开来,夹着玩笑与揶揄的起哄。

    莉莉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声浪滔天中,龙柊再次缓缓转过头来,她笑盈盈地对上莉莉。

    莉莉这才发现她常笑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而她唇角勾起的弧度,更像刀子一样,锋利得带着隐约的恨意。

    莉莉惊恐地看着周围人,发现她们还是跟之前一样在笑。

    她又看了龙柊一眼——她的两只眼睛像两个不见底的深潭,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问花人啊——请你告诉我,我刚才说的是月桂的真话,还是桂花的假话?”

    莉莉下意识往后滑了滑轮椅,龙柊一下抓住她的手,她一下挣开,逃也似的离开那片锦障。

    她滑着轮椅飞速往前想驶出这片桃林,却在前面又遇到龙华。

    莉莉一个急刹车,惊魂未定,她喘着气说:“你们龙家人怎么跟鬼似的,神出鬼没……”

    龙华低着头,眼镜上闪出几分慌乱:“莉莉,我担心你……”

    莉莉抿了抿嘴,想起之前跟龙华的不愉快,又想到刚才的遭遇,心里一阵后怕:“我刚才……遇见你堂姐了……”

    龙华失色。

    莉莉皱着眉:“我怎么……一会儿觉得你堂姐亲切一会觉得她……”

    “……恐怖。”

    龙华惊恐地抽了两下肩膀,没等莉莉反应过来就跑到她身后快速推着她驶出了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