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案

    

审案



    卯时初,大理寺。

    许求遥路过厅堂时,就看见里面徐岁寒已经穿着官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等着了,她勾起一抹笑,脚步放得更轻,从门口直接路过,径直向供候大理寺卿休息的内室走去。

    “咚咚”她轻扣门板,却不等里面的人应声,就自己推开门进去,又轻轻合上门扉,向里走去,果然就见张乐世一个人坐在里面翻阅卷宗。

    她盈盈下拜,“学生见过老师。”

    张乐世并未抬眼,“你倒是出入得越来越熟门熟路了。”

    “学生料想老师就在这,这案子今天就要结了,老师还来亲自核对。”许求遥径自起身为她添茶,随后便后退几步,垂下视线不去多看,只是声音轻柔,“您还是这么仔细。”

    张乐世手眼不停,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仔细核查证佐、口供和证词等是否有所错漏,“为天家办事,自然要尽心尽力。”

    半晌,目光停在一处,抬起头看她一眼,又继续翻阅卷宗,语气似是云淡风轻,“徐岁寒这次负责的部分无一缺漏、侧证详实,我看你是快要被她给比下去了。”

    许求遥低柔一笑,“学生愚笨,这届仕子中佼佼者甚多,学生日夜用功,但求不负老师的教导,等哪一日您若肯承认我这个学生,不至于让老师丢了脸面就好。”

    “用不用功先不提,你这口齿倒是越来越伶俐了,也难怪皇后殿下会看重你,还特意把你调入大理寺历练。”

    话虽如此,却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味,张乐世做事时一向认真,许求遥因此并不多话,室内一时安静,只余纸张翻动的声音。

    张乐世看完卷宗,确认无误后合好放在案上,许求遥这才上前帮她收拾整理。

    索性无事,便打量起她,许求遥素来整洁,一身官袍打理得一尘不染,收拾的动作细致而麻利,很符合她这个人认准目标便放手去做的性子。

    思绪悠悠,蓦地回到了审理这案子的第一天,来大理寺遇见她时的场景。

    那时她对许求遥仍旧不假辞色,即便她冒险追进内室,也不为所动,但关上门后许求遥恳切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老师或许觉得我随意搭上周维是为了苟且偷安,以为我进了朝堂便不思进取,违背了当日找您进国子监的那番话,可我正是为了实现对您的话,才如此做,走到今日,我比您更害怕自己成为润儿。”

    “润儿?”张乐世略微皱了皱眉,依稀觉得有些耳熟。

    “您果然不记得她。”许求遥低低一笑,有些自嘲,“润儿是给国子监送衣物的宫女,宫中有宴饮时她也会被抽调去伺候,她对我说,曾经在您身边侍宴过三次,上次陛下在百福殿设宴,她就在我旁边。”

    许求遥眸光闪动,语声娓娓,“润儿喜欢松子糖,喜欢绿色衣衫,最常戴的是她娘送她进宫前给她的银镯子,可这些事,她伺候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抬头看向张乐世,神情哀伤又不甘,“老师,其实我和她、和她们都没有太大差别,仍旧是周维一句话就会不得翻身,虽然看起来坐在那里,可在满殿人眼里,又有哪个在乎我是许求遥还是许求近呢?”

    或许是回忆起什么,许求遥有一瞬间眼中泪光闪烁,可紧接着,她收起了全部脆弱,变得决绝如火。

    “老师,我说过,刘晚确实卑微,可她不怕任何人践踏,除非那些人一辈子高高在上,否则哪日脚滑了,就是我踩着他们上去!”

    “您带我走的那天,亲眼见我把一半的钱还给我爹娘,我说过,这辈子我是您的人,从此不论是爹娘还是弟妹,都与我不再有任何关系。”

    “您恩典,我成了许求遥,既然走到了今天,我就绝不肯后退一步!”

    许求遥一句比一句更凿凿,张乐世看到她泛红的眼眸中闪烁着不屈的光彩,正是这光彩,让她当初第一次开始把许求遥和一个影子分开,也正是这光彩,让她一时触动,允了面前人替入国子监的请求。

    见张乐世似乎有被她打动,许求遥撩袍下拜,表情极为诚恳,“我知道老师介怀我那日在长公主面前的事,可我本就是托长公主的福才得以重生,又怎会不敬,学生用尽心思想向上走,也是想报答您的再造之恩啊。”

    张乐世凝视她许久,最后抬手道:“你起来吧,既成了许求遥,往日就不要再提了,阿蛰对人才一向有绝缨之量,你日后若有才干,她不会记得这点小事的。”

    到底是她一手促成,她也很好奇许求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想起回忆,又看见眼前收拾好卷宗就垂头替她倒茶的人,张乐世不知怎的心念一动,忽然道:“求遥,你是聪明人,又对自己够狠心,哪一日站在更高的位置上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太放不下过去了,这迟早会局限你的视野。”

    许求遥听闻这话意外地抬头,且惊且喜,老师已经许久没和她说过这样关怀的话了,只是过去……若她放得下,怕是都走不到今天了。

    她垂眸顿了顿,看向张乐世的眼睛,真正感激而倔强道:“记得从前刚开始学时务的时候,我总是出错,老师虽然告诉我,只要不以无知为耻,放平心境,继续学下去总有学会的一天,但我仍旧心焦难安。”

    “后来有一天老师对我说,百姓时常揣测朝廷动向却失误,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了解实情的途径,所以多错都不算错,甚至有时候,这对他们是有利的,正因为他们什么都质疑,偶尔猜到点子上,踩到了一些人的痛脚,才会使权贵官员收敛一些。”

    “或许来日如老师所言,我有幸得以释怀过往,可在真正得到之前,现在的我,就算再怎么希望不介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张乐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不再多言,人的想法不是凭空而来,都是过往的路一点点铺就,同理,要一个人站在路口就到达终点,那所谓的终点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般虚幻。

    没有走过的路证道心迹,听起来再对的道理也只是说教。

    “也罢,时候不早了,该去审案了。”张乐世起身,略微整了整衣袍出门,许求遥抱起卷宗跟在后面。

    刚出门没多久,正巧过道迎面走来了几个人,见是张乐世,都退避到一旁垂首行礼等候她过去。

    张乐世行走如常,只待他们都走远才给了许求遥一个眼神,似是随口一问,“中间那人是谁你可知道?”

    那人明显是被羁押的却并未穿囚服,身高约摸六尺,行走间大步当风,应该是武将,可朝中近日并没有犯错的武将,若是州县调来,她总该听到点消息才是,可此刻脑中却无一丝线索。

    等回话的功夫,张乐世已经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容朝五品以上官员有极大过或死罪才会需要移送大理寺,最近三个月里犯职务过失的公罪人员没有能对得上号的,那便是私罪,可什么人什么事能让符合移送大理寺条件的官员默不作声地就来了长安呢……

    许求遥凑近她耳畔轻声回道:“老师所问这人,我也是今日才见到,按常理不需要隐瞒才对,也有可能是我品阶不够的原因,不过前两日偶然听到寺正一句‘壮武将军’大约比较符合此人,但具体是不是还需要查证。”

    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啊……张乐世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存了个疑。

    大理寺堂上,张乐世一身官袍凛然坐在上首,旁边是徐岁寒,再后面是大理寺的小吏们,而敲登闻鼓告状之人、杀人者白氏之妻刘淑毓则跪在堂下。

    “……刘淑毓,你丈夫白氏殴杀京兆府尤典鄂一案,经过详情书令史徐岁寒已经说明,且证人证据确凿,你可有辩解之处。”

    “禀常侍,没有。”刘淑毓端跪垂头,声音平静。

    “那好,法曹参事赛邦腾对此案原判决为杀人者斩,并没收白家家产,家人流放三千里,现经本官查证,白氏以白身殴本地长官,罪属十恶,且不属于八议、上请之列,故按原罪判之,无有减免,现更改判决为杀人者绞,并没收白家与捉钱吏如契约数家产及死者赔偿,家人流放一千里,越级告状者按律笞四十,为警天下勿犯十恶之罪,不许以铜赎之,你可认罪?”

    刘淑毓释然地深吐一口气,似是有所准备,闭目磕头道:“民妇认罪。”

    “那好,白氏会与今年所有死囚名单一并奏裁陛下,其他判决由大理寺官吏执行,白氏殴杀京兆府尤典鄂一案就此结案。”张乐世看了负责抄目的大理寺小吏一眼,那人识趣地停了笔,“项师为警天下官民,特意上奏陛下重视此案,以教化臣民,若是这中间再死了人,怕就辜负了项师一片丹心。”

    刘淑毓闻言向堂上一望,又磕了个头,堂下小吏上前一步恭敬道:“常侍放心,下官明白。”

    张乐世点点头,小吏正要带走刘氏,徐岁寒忽然起身道:“常侍,下官以为此案还有疑点,不能如此结案。”

    这话一出,满堂的人都向她看过去,就连刘氏都有些惊讶,张乐世勾起一边唇角,几分兴致几分无谓,“你想说什么。”

    徐岁寒目光坚定,毫无邪念,“常侍的书中曾提到量刑准确是依律而治的重要一环,犯人也同样需要公正,下官以为正是如此。”

    张乐世挑挑眉,这届仕子果然长进,一个两个倒都学会用她的话反驳她了。

    她身形微微后倚,靠在背靠上,眉弯轻抬,“没关系,你直说即可。”

    徐岁寒毫不怯懦,坦直道:“这宗案子固然是白氏与尤典鄂起了争执,但尤典鄂所立契据是否合理,白家逼死劳工又致家属求告无门故而纵火自杀,也应该寻根究底;再者赛邦腾判案失察,枉顾律法,您也只是将他平级调去州县,再无惩罚。”

    “那照你的意思,大理寺和刑部、各地方州县的案子,每一桩每一件,各个都要纠察到底了?”

    徐岁寒不言,但眼中的固执坚决却不曾改变,似是在说有机会一定。

    张乐世蓦地一笑,看了抄目小吏一眼,那人识趣地再度停笔。

    目光再度移向徐岁寒,见她抿紧嘴似是要倔犟到底,眼中兴味愈浓,忽然转头问向刘淑毓,随手敲了敲桌案:“她要为你申冤,你觉得呢?”

    刘淑毓猝不及防被叫,先是顿了一下,随后视线看向地面淡淡道:“妾身只料理内宅,家中的生意外子一向不让我插手,良人出事那天,我只觉天崩地裂,可孩子们还那么小,我必须要为他们谋条生路。”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徐岁寒,声音疲惫,眼中尽是麻木与无奈:“我从前在路上看到马车,私以为,那是最分三六九等的地方,有钱驾车马的人能够在路上得到最大的便利,律例也倾向他们,没钱买车的人就只能避让着;有些路明明不许赶车,可驾车的人想去了也就去了,甚至越是豪华的马车便越无所顾忌,规则的制定者就这样驾车驶在路上,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的。”

    有时候许多制度,制定的人并不是不知道这里面包含私心,后来审阅的人更不是傻子,只不过自己身在利益之中,没必要改,就只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徐岁寒依旧面色不改,刘淑毓的泪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落了下来,低头朝着她跪下:“求书令史放我们一马,再查下去我的孩子们更未必能活,您就当我是那句老话,愿打愿挨。”

    徐岁寒低头看着她跪在那里眉头紧皱,唇紧紧地抿起,半晌,又慢慢抬起头,缓缓道:“你,和我见过的许多人一样,总是挨打,挨打初时很痛,可久而久之,又感觉不到痛了,这不是你的错。”

    张乐世和刘淑毓朝她看去,徐岁寒都恍若不察,她攥起拳头坚定道:“可我最开始说那些话,是出于我心,并不是因为觉你柔弱可怜而要偏袒你,正义矗在那里成为正义,正是因为不倒向任何人。”

    张乐世忽然道:“你怎能确定你坚持的就一定是正义。”

    徐岁寒垂下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敢说对,看到哪里,便走到哪里。”

    满堂的人都看向她,目光各异,张乐世坐在上首眼神复杂,又是欣赏又是可惜。

    良久,她收起所有情绪,眼中光芒闪过,“徐岁寒,你当真要查?”

    “是。”

    “那好!”

    徐岁寒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岂料张乐世爽快答应,她有些讶异,但张乐世随意一笑,扶案而起。

    “你们也听到了,既然书令史要查,那案子就延后再审,看她能找出什么了。”张乐世走到堂中,拍了拍一小吏肩膀,径自出门,“替我和你们苏寺卿说,这案子还没完,我过几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