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4 学城篇：吹哨人

    跨过山、跨过湖、跨过河。在黄昏降临的时候，莉莉终于在小小的窗口里看到了学城的全貌——

    那是一座建立在断崖之上的城市，三面都被澎湃不休的海水所包围。悬崖之下，是不断击打着崖壁的汹涌的海浪，悬崖之上，则是学城一尘不染的白色建筑群。如果再将视线投向更高更远的地方，看到的便是橙红的落日、粉紫的天空、大片大片暮蓝色的云朵。圆形的穹顶、高耸的尖塔、连绵的柱廊，所有通体洁白的建筑物，都在夕阳的照映下被涂抹成暖黄色。

    掠过两块大陆之间宽阔的海峡之后，飞马丝滑地在空中转过一个弯，开始绕向悬崖的另一侧——

    学城有着极其严格的入境规定：所有来访者，必须自唯一与大陆相连的方向入城。

    因此，即使莉莉是从海那头的大陆直直飞来的，也无法直接从视野中学城的“背面”降落。她必须依循规定，绕至那条通道尽头的正门。

    空行马车飞行的速度逐渐放缓，慢慢接近入城之路。很快，那些与帝都风格截然不同的建筑物就只能看到局部了。从窗中俯瞰，那条与大陆唯一相连的狭长石道，正一点点被抛在身后；而从入城主道一直绵延至学城之内的白色地面，也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当马车终于“啪嗒”一声平稳落至地面时，莉莉望着学城正中的拱门，知道自己这下是真的真的远离故土了——

    学城，这座庄严得令人不自觉噤声的城邦，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既不欢迎也不排斥地等待她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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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严格的入境管理规定，马车在学城门前便折返了。

    莉莉跳下车，在路边翻找着入关查验所需的文件。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做的——这个过于明显的动作一下子就暴露了她的身份。拿出文件不过两秒，身后便响起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哈哈……小姐，您在这种时候来学城吗？”

    那嗓音非常沙哑，又尖细、怪异，给人以非常不适的听感。莉莉的心悚然一跳，却没有叫出声来。她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去，发现那是一个衣衫褴褛、腰背佝偻，兜帽下的阴影和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大半眉眼的人。从他——是的，从声音上听应该是“他”——身前奇形怪状的推车来看，大概是在城门口做生意的商贩。

    “怎么了？”她试图表现得镇定一点，“最近来学城是有什么不妥吗？”

    “哦，不不不。”那人站直了身子，上半身突然向她大幅度倾斜。他的前半句的声音像弹簧般弹起，后半句的声音又暧昧地低了下去：“不妥的……是你的梦呀，小姐。”

    ——好怪。他的声音、说话的腔调、毫无征兆的动作都让莉莉感到非常不舒服。原本该掉头就走的，可腿却仿佛僵在那个地方非要听听他有什么高见。“梦？”她僵硬地问，“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怪人伸出一根细瘦的手指，在自己太阳xue旁轻轻点了点，“梦里有手、有眼、有耳朵……还有路，小姐。”

    说着说着，他突然一顿，帽沿下的嘴痉挛似的勾了起来。

    并不冷的天气里，莉莉却莫名感到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怪人却仿佛并未在意似的。他嘿嘿一笑：“我猜你今晚就会梦到它……小姐。”带着令人不安的笃定，他用微颤的手指在那堆杂乱堆放的货物里翻找起来，神经质地不停念叨着：“在哪儿呢……在哪儿？你肯定会需要这个的……一定会……”

    说来也怪。他的手虽然哆哆嗦嗦的，动起来却灵巧得出奇。很快，一只做工朴素的捕梦网就被他从杂物中翻了出来。那玩意儿摇摇晃晃地挂在他指间，下面悬缀的羽毛和珠子都因此而轻颤。奇怪的商贩低头望着它，又猛地抬起头来，“……它会替你吃掉一部分、梦。不是全部，明白？只有一部分。”

    “……你可不要全指望它，它脾气不好。”

    他像是在跟网说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声音时高时低，偶尔拖长腔，偶尔又说得短促而含混。强烈的不适感让莉莉急欲逃跑，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她已经脑补出很多种可能性：是想坑她的钱？还是想骗她买下带有诅咒的物品？总之，无论哪种可能性她都不接受，她必须找个恰当的理由，从这个古怪又疯癫的人身边脱身才行……！

    于是，趁他还沉浸在那种难以名状的、不知是对网还是对梦的狂热情绪中，莉莉嗫嚅着扔下一句“不好意思，我已经有捕梦网了”之后，就脚底抹油一般溜去过入关手续了。生怕再被那个怪人缠上，她在守卫查验过关文件时都表现得很焦急、很不安，也是不出意外地引来了两枚狐疑的眼神。好在她的文件都准备得很齐全，就算再怎么挑剔也找不出毛病来，因此最终还是十分顺利地进入到了学城里面。

    城内的景观和她想象中有大不同。

    不若站在城外仰望它整座恢宏建筑群时所感受到的过分干净与理性，学城之内其实不乏做生意的小商小贩。这让这座外表白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城市也有了几分属于人群的热闹烟火气。支着摊子叫卖的商贩整齐地列在道路两侧，有的交头接耳地闲谈，有的则忙着招徕顾客。莉莉带来的水早就喝完了，此刻嗓子干得冒烟，便没有心思再细细地看他们卖的究竟是什么。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家酒馆歇脚、顺便润润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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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莉只用了三两口就喝完了酒馆畅销榜上的那杯鲜榨果汁。然后，她出门，对照着地图径直往学城中央、被称作“白穹院”的主建筑物去。

    接引的人已经在登记处等她了。“请按规范填写登记表，”那个人冷冰冰地说，“女士。”

    才刚来没多久，就已经感受到这里的人不如绿湾、甚至不如帝都人热情了。她暗暗叹了口气，很顺从地逐项填好需要登记的信息：姓名、年龄、籍贯、居留时限，以及学源地。

    对面的人把登记簿收回来，一丝不苟地插进排列整齐的档案里。

    “请在旁边的等候区稍候，稍后会有专人带您去宿舍。”他说，眼睛并没有看她。

    好吧，莉莉只能拎着自己的小皮箱去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坐着。好在学城的人非常守时，没过几分钟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语气：“请随我来，菲尔德小姐。”

    他们依次穿过幽暗的长廊、安静的花园和空无一人的大厅，脚步声在高高的穹顶下回荡出清晰的回音。一路上，穿着亚麻希顿白袍的引路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如一具精准运转的机关人偶那样直直地、速率恒定地向前，连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也并无一次。莉莉甚至要小跑两步才能勉强追上他的背影。

    终于，身高腿长的身影在一扇白色的门前停下了。

    他拧下门把，率先走进去，只留一个背面给她：“这就是你的房间了。晚上记得锁好门窗，夜里可能会有爱偷东西的多宝鼠出没。早餐只供应到八点半，想吃就不要睡懒觉。”

    莉莉慢慢走进去，四周环视了一圈。

    单人间，好像比IRC里她的寝室还略大一些。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房间过于空荡“干净”给她带来的错觉——整个屋子的色调都是素净的。在最最基础的家具以外，这里就没有任何东西了。

    ——哎？

    等等。

    好像……又不仅如此。

    她看到了，放置在床头柜上的样式破旧的捕梦网，以及立在一旁的形似支架的东西。

    捕梦网……

    莉莉的心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她用干涩的声音问：“这是……什么？捕梦网？为什么会放在这里？”

    那个人瞥了一眼，像才想起这件事那样草草解释了一下，“嗯。大概是之前住在这里的学生落下的，你最好也准备一个。晶核的效果会更好，但那东西最近很紧俏。”

    “我……不懂，”莉莉艰难地说，嗓子像三天没喝过水那样粗砺嘶哑。“晶核是捕梦网的上位替代品吗？使用它们的必要又是什么呢？”

    对方好像因她的追问感到不耐，眉头微微蹙起，语气也变得不再客气：“你是从IRC过来的，总该知道梦魔吧？事实就是，在这座大陆的最智慧之城，有数不清的梦魔觊觎着智者的美梦。你要是想睡个好觉，就乖乖把捕梦网挂上吧。”

    可恶……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

    莉莉虽然心里窝火，但还是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地把那个旧的捕梦网挂了上去。

    至于晶核……

    收拾完包里所有的物品后，她从夹层深处把它拿了出来。

    并不是没有听见引路人说的话——“晶核的效果会更好”。

    但在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默默端详了一会儿后，她还是将它放进了抽屉最深的角落里。

    不是不知道这枚晶核究竟是谁的。

    然而，她却不能确定，它究竟是在何时、被何人以何种方式放进她的背包中。

    既然是他的……她就没办法很坦然地将它用在自己的生活里。她不能因为听到“这东西效果会更好”，就毫无廉耻地把自己当初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莉莉既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也不清楚用在此处的晶核到底是不是消耗品。交换结束之后，她还是得把这东西原封不动地还给他才行。

    夜晚。

    整个世界都阒静无声了，莉莉也在极度疲乏中慢慢地失去意识。

    而就在今晚的、如果可以称之为梦的梦境里——

    她听到了谁呼唤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