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8)
梅雨季(8)
梅丽家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淋浴。 她凑合着在厕所擦了擦身子,换上土气的旧睡衣,趿拉着拖鞋出来。 林思源已经兑好两盆热水,正在等梅丽洗头。 梅丽拢着又黑又厚的长发,弯腰埋在塑料盆里。 林思源又是递洗发水,又是递毛巾,又是帮她换水,忙前忙后,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阿源,别忙了,你也去洗洗。”梅丽看不得林思源这么讨好自己,包着头发催促他。 好歹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住了一年,她知道林思源心思重,想得多。 他害怕她扛不住压力,再次抛弃他,因此特别没有安全感。 林思源迟疑地答应了一声。 他端着热水钻进厕所的时候,还不安地扭头看了梅丽好几眼。 梅丽把头发擦得半干,回到屋里,和秀秀挤在一张床上。 “姐,省城大吗?好玩吗?”秀秀的性格唯唯诺诺,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只有在梅丽面前,才会泄露出孩子一样的天真。 “那里的人都说普通话吗?他们每天上班,都坐公交车吗?” 梅丽困得睁不开眼睛,摸摸秀秀的脑袋:“好玩,要不是那个狗东西欠了一屁股的债,我这辈子都不想回来。” 她听见林思源的脚步声,摸黑从床上找到一条毯子,抛到凉席上:“阿源,地上潮,你盖着点儿肚子,别着凉。” 秀秀“噗嗤”一乐。 “笑什么?”梅丽打了个哈欠,拧拧秀秀的脸。 秀秀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跟她说悄悄话:“姐,我想起咱们小时候玩过家家,你最讨厌当mama,还说这辈子都不打算生孩子,没想到你现在……” 梅丽捂住她的嘴:“臭丫头,你要死?我是他姐,不是他妈。” 林思源抱着梅丽扔给他的毯子,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 是独属于梅丽的气味。 他背对着她们,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半夜再次下起大雨。 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梅丽迷迷糊糊地和秀秀一起爬起来,找出盆盆罐罐,接住漏进屋里的水。 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林思源把自己的被褥往床边挪了挪。 他捧着一个宽口径的罐头瓶,对准漏雨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在地上。 叮咚、叮咚、叮叮咚…… 雨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滴,奏出动听的乐曲。 真奇怪啊。 为什么在这么糟糕的处境下,还有余力欣赏这个呢? 林思源自嘲地想着,被梅丽拽到床上。 “今晚别睡地上了,挤一挤吧。”她一手揽着meimei,另一手扯着林思源,自己躺在中间。 梅丽哈欠连天,嘴里发出含糊的呓语:“这声音还挺好听的……” “呸呸呸,一点儿都不好听,老娘要住不漏雨的大房子,要住别墅,开豪车……” “还要……还要交一百个比林浩更帅,更会哄人的男朋友……” 她的声音低下去,很快就睡熟了。 林思源没想到梅丽的感受竟然跟自己一样。 他靠着温热柔软的身体,嗅着熟悉的香味,终于进入安稳的梦乡。 梅丽家住在小镇边上,有两亩菜地。 林思源穿上胶鞋,跟梅丽学习怎么清理杂草,怎么排出田里的积水,怎么打药驱虫,怎么判断蔬菜瓜果的成熟度。 梅丽经验丰富,干活麻利,处处照应林思源。 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 林思源晒黑两个度,瘦了一圈,却没受什么委屈。 这天早上,梅丽把蔬果收拾得整整齐齐,装了两大篓。 她带着林思源到集市上叫卖。 林思源脸皮薄,张了好几次嘴,都没办法像梅丽一样大方地吆喝。 梅丽塞给他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没必要勉强自己,你擅长读书,我擅长卖菜,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她表情自信,态度坦荡,说的是最浅显也最正确的人生道理。 林思源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浅薄,耳根一阵阵发热。 镇子不大,有人认识梅丽,有人认识林思源。 没过两天,闲言碎语便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知道,梅丽跟林浩私奔,在外面同居了一年,又不明不白地带着林浩的儿子回来,上赶着给人当后妈。 梅丽再一次领着林思源卖菜的时候,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 梅丽假装不知道,使唤林思源到超市给她买冰棍。 林思源举着冰棍回来,梅丽已经跟三个嘴碎的中年妇女打了起来。 梅丽大叫道:“你说谁是破鞋?你才是破鞋!” 她深谙打架奥义,不顾另外两个女人的阻拦,薅住战斗力最强的女人的头发,使劲往她嘴里塞大蒜。 “嘴巴这么臭,在家没少吃大粪吧?老娘好好给你洗洗嘴!” 林思源放下冰棍,像头还没长成的小狮子一样冲上去。 他从摊位上拿起两颗包菜,砸向那两个牵制梅丽的女人。 接着,他抓紧一捆芹菜,劈头盖脸地抽打她们,叫道:“放开我jiejie!我看谁敢欺负我jiejie?” 和梅丽撕扯的女人被她薅掉一绺头发,疼得坐在地上大哭。 另外两个女人吃惊地瞪着林思源。 她们小声道:“哎呦,不得了,大疯子带着小疯子……” “我们惹不起你们,惹不起你们行了吧?” 方宏和方宝柱闻讯赶来。 菜叶扔得满地都是。 梅丽披头散发,双眼喷火,手里攥着一绺带血的头发。 林思源激动得浑身发抖,转头看见方宏,条件反射似的挡在梅丽面前。 都是沾亲带故的乡里乡亲,受伤的女人一看到方宏,立刻来了精神。 她爬起来,向方宏添油加醋地告状。 方宏黑着脸呵斥梅丽:“赶紧给我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梅丽扔掉头发,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她牵住林思源的手,昂首挺胸地往家走。 那副模样,活像个打了胜仗的女将军。 从这天开始,方宏开始有意隔开梅丽和林思源。 他逼着梅丽出去相亲,让方宝柱给林思源安排活计。 方宝柱把林思源推给妻子张欣。 张欣把他带到湖边,让他跟着那些大叔大妈采摘鸡头米。 林思源凌晨四点就出门上工,在水里泡上七八个小时,泡得手脚发肿。 皮肤晒得蜕皮,脸上和脖子上全是蚊虫咬出的包,腰疼得站都站不直。 他回到梅丽家,还得跟着秀秀洗衣服、烧饭、打扫卫生。 只要动作慢一点儿,方宝柱就隔着窗户大声咳嗽。 梅丽连着见了五个男人,阴着脸回到家。 她看到林思源倒在凉席上起不来,脸色更加难看。 “jiejie,”林思源侧躺在潮湿的地铺上,眼巴巴地看着梅丽,“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梅丽从秀秀手里接过活络油,撩起他的衬衣,把药油倒在后腰上。 “不是瘸子,就是脑瘫,唯一一个手脚齐全、智力正常的,明年过四十大寿。” 梅丽和林浩私奔前,或许还能撞上条件过得去的相亲对象。 如今,她私奔的“新闻”传得人尽皆知,选择面便越来越窄,一个不如一个。 温热的手掌贴上后腰,林思源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疼是痒,只觉得紧张。 皮rou绷紧,毛孔张开,他的意识被不断游走的手掌搅得恍惚。 林思源停了十几秒,才问出内心的担忧:“如果伯伯和伯母逼你嫁人,你怎么办?” 梅丽挑挑眉:“让他们试试。” 林思源不解地扭头看向梅丽。 屋里没有开灯,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秀秀在一旁解释:“爸妈不敢逼得太狠,jiejie以前打过媒人,把上门提亲的男人挠得满脸花,还说……” 她的语气中透出对jiejie的崇拜:“还说,如果他们非要把jiejie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她就一包老鼠药毒死整个婆家,到监狱吃牢饭。” 林思源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为什么方宏和方宝柱对待梅丽的态度如此微妙。 他们既愤怒,又忌惮。 他们把梅丽当成一块鲜美的肥rou,幻想着用她换取高额彩礼,又不知道该怎么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