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
回光
被疼痛刺醒的陆知栩，自混沌中拨开眼帘，只觉鼻尖扑上了阵浓到令人窒息的药香。 才刚褪去春寒的四月中，不知哪来的热浪，竟逼出了他一身湿汗。 远瞧着拂过的一抹碧色，他才稍稍找回点神智，聚焦起视线，在紧闭门窗的昏暗寝殿里，搜寻起崔玉的身影。 薄帐之外，走动的素衣侍女们皆脚步慌忙。 他忍着疼撩帘，蹒跚着下床走出隔间，朝那些侍女汇聚的屏风后走去。 入眼的景象，让他一时顿住了脚步。 那是一张紫檀木打造的偌大方榻，床头支着汉白玉雕花的凭靠，四角各摆了一只半人高的赤金暖炉，连铺盖用的毛毯，都取自他从未见过的珍奇异兽。 极尽奢靡，却又极尽腐朽。 苍白着脸的崔玉，只在那榻上占了小小一块地方，瞧着就像是，即将被苦竭汤药侵蚀殆尽的一点残糖。 他忽然怕极了，伸出发颤的手，拉住走过身边的侍女，哑着声音探问：“崔玉她……” “陆郎君不必忧心，”侍女见他那般神情，不由温声宽慰，“娘子肩上中了箭，太医已经来看过了，没伤及要害，只是娘子体弱，低烧未退，此刻是服了汤药睡去了。” 听到崔玉没事，陆知栩才如蒙大赦，重新找回了呼吸，松开侍女的手，踉跄着趴到了方榻边上。 她似是又在做噩梦，汗涔涔的额角贴着被沁湿的碎发，两弯柳眉几乎快拧到了一起。 “夫君……” 从含糊的呢喃中，陆知栩仍是准确地分辨出了“夫君”这两个字，一时间，不禁红了眼眶。 即便是梦中，她也仍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竟能爱他到这种地步…… 陆知栩偷偷擦去眼角的湿意，抬手正欲替她抚平眉间的丘壑，身后却忽然冒出了声厉呵。 “别打扰她休息！” 他猛回头，便见慕雪搀扶着形容憔悴、面色阴沉的长公主，从暗处的软塌上缓缓坐了起来。 千金之尊的长公主，竟会陪在崔玉的床榻边侍疾？ 即便再宠爱一个晚辈，按长公主的身份，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一时间，压在陆知栩心中的疑团，不免更重了。 他俯身行礼，借着余光打量起长公主的神情，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他脑中自动自发便蹦出了这么个念头。 相比起陪护关怀，长公主似乎，更像是在看守她的珍宝。 “听说此次遇险，玉娘让人带你先走了？” “是，”因听不出用意，陆知栩只能先恭敬地顿首应下，再揣摩着补充道：“当时我被流民所伤……” “入宫那日，我同你说过，玉娘无事，你便无事，若她擦破一点油皮，你全家老小都要赔命。” 听着长公主冷冷打断他的话，陆知栩不觉脊背生寒。 “陆大人，你是根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中啊。” 还未等他仓皇跪倒，方才还安安静静睡着的崔玉，忽止不住地啼哭了起来。 他心头一紧，也顾不上先跟长公主求情，便已趴到了塌边，神色担忧地凑上前去，柔声询问：“是哪里不舒服了吗？乖，不哭，告诉我是哪里疼？” 也不知是不是发着烧的缘故，崔玉闻声半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清醒，只在对上那双关切的眸子后，一味啜泣着往他怀里钻去。 “回家，我要回家，夫君，带我回家……” 除陆知栩外，房中听清她话的几人，皆霎时变了面色。 一直在旁静观的青竹，不忍地别开了视线，长公主那本就枯瘦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所幸有含泪的慕雪全力撑着，才没有即可栽倒。 满心满眼都落在崔玉身上的陆知栩，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仍心头甜蜜地哄着怀中人。 “等你病好了，我才能带你回家，现在先乖乖的躺下，好不好？” 半晌后，重新找回力气的长公主扭过了头，借着身旁人的搀扶走到寝殿外，才深深吸了口气。 垂泪的慕雪，偷偷拽着袖沿蹭了蹭眼下，努力扯出笑来宽慰自家主人，“殿下，陆郎君对娘子那么上心，娘子迟早有一天……” 长公主抬手制止了她。 “你还看不出来吗？”长公主仰起头，望着晴空的行云，心中空余一片悲凉，“她忘不掉，永远都忘不掉，她一直都在恨我，正如，我恨圣人一般……” 她忽顿了顿，失笑转眸，望向了身旁早已哭成泪人的慕雪。 “你说，玉娘她……会不会也曾想过，要杀了我？” 天光转换，暮色渐起。 待室内燃起了莹莹烛光，崔玉才从昏沉中挣出了几分清明。 她焦渴地唤了声“青竹”，撩开纱帘，却见趴在床边小憩的陆知栩忽惊醒过来，手忙脚乱递地上了茶盏。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探手摸了摸崔玉的额头，又比照了下自己的，随后长舒口气，“还好，终于不烧了。” 仍有些发懵的崔玉，直到此时才彻底回过神来，抬眼望着四周熟悉的陈设，不由蹙眉。 “这是……在崔府？” “嗯，”陆知栩仰头瞧她，“你睡着后一直闹着要回家，折腾了大半天都不肯安生，长公主便开恩，让我把你带回来了。” 长公主会主动放病中的她回府？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崔玉细审着他眉眼中藏起的小得意，不禁莞尔一笑，端着茶杯慢慢抿着，故意不去拆穿。 恰巧此时，端着水的青竹从屋外走了进来，见她醒了不由欣喜，一下挤开了陆知栩。 “娘子退烧了？” 她伸手摸了摸崔玉，也同方才的陆知栩一般，长舒了口气。 “果然，还是回府里养得快，这次多亏了陆郎君，否则，娘子不知又要在公主府被关上多久。” 本还因青竹抢了他位置，而愤愤不平的陆知栩，听她在崔玉面前提及了自己的功劳，一时又顺了脾气。 借着余光偷瞄崔玉的神色，心中期待着她能有所表示，却不想，人家根本连半分注意都没分过来，反倒抓着青竹，问起了那些流民。 “娘子放心，我跟沈校尉赶到的及时，杨大人不好当着虎贲军的面大开杀戒，没顽抗的那些流民，都保全了性命。” 青竹拧了帕子递到她手中，又将查到的消息尽数禀明。 “玉京府尹那边审出来的，说是，他们原本打算在圣人回程的途中拦马告状，却被西城门的卫兵误当成了伏击的刺客，一路阻拦驱赶，才在林中误撞上了我们的车马。” 随着陆知栩的一声轻嗤，崔玉和青竹都不由抬眸，朝他望了过去。 “守城的卫兵用一轮羽箭，把刺客都逼到了小路上，然后看着他们袭击东宫的车驾，却不现身帮忙？” 这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的局。 特地等长公主的车辇走远，把流民的主力都留在了后头两辆车上，显然，这借刀杀人之计，不是冲着东宫，就是冲着崔玉。 “这段时日，你就在府里养伤，哪儿都别去了。” 陆知栩初入朝堂，虽有崔玉领着，但始终还挖不到更深层次的脉络，故而，在敌人未明的情况下，他能想到的保护崔玉的唯一办法，便是暂避家中了。 但显然，崔玉心中有另一番盘算。 陆知栩就瞧着她使了个眼色，青竹便像是读懂了什么似的，垂眸退了出去。 他不禁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颇有些不满，重新坐到床榻边，幽怨地盯上了崔玉的眼睛。 “郎君。” 崔玉也不躲，直直望了过来，眼波流转间，反倒是把他看得面红耳热，下意识想移开目光。 “从前，你一直都是个思虑周全的人，怎么如今，竟然会做出替我挡刀、为我顶撞长公主这样的冲动事？” 这要是换到昨日，陆知栩大抵会嘴硬辩驳上两句，然后，再拿出点君子大义之类的虚词含糊过去。 可如今，经历了白天的生死时刻，他满脑子都只想着不能让自己留有遗憾，自是从心到身都坦诚得可怕。 “替你挡刀的时候，我根本没来得及想，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冲上去了。” 他垂着眼眸，红着脸，悄悄牵住了崔玉的小手。 “对长公主，其实也没到顶撞的地步，毕竟，你是我夫人嘛，我总不能看着你哭成那样，却什么都不做。” 见崔玉始终没抽回手，陆知栩心头隐隐有些甜蜜，深吸了口气，怯生生抬眸朝她看去。 “崔玉，往后我们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吧，新婚那夜我说的话都不做数的，我的人，我的心，都可以给你。” 清风拂过窗棂，吹动起床边的纱帐。 已然愣住的崔玉，眸中思绪变换，就那么静静望了他半晌，直到被他探问的一声“玉娘？”唤醒，才堪堪笑起来。 “郎君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她抬手，轻抚着陆知栩的脸庞，指尖厮磨，却不敢再落到那颗泪痣上。 “如今，我倒是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