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劇變
二十五、劇變
何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緊接著又聽見那小姑娘歇斯底里的低語:「餓死了餓死了餓死了……不行了!」 一雙小手用力敲了下木窗,纖細身影很快消失在窗邊。何焉正納悶,便見下方弟子屋舍的房門被推開,那梳著兩個圓髻的女孩探頭窺看四周情況後,偷偷摸摸離開房間,沿著長廊邊的庭院火光慢慢走去。 何焉大驚失色,對玉蒼朮悄聲道:「她會被發現的!」 置身事外的玉蒼朮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然而轉眼何焉已躍身而下,他只得像個老父親似的慢悠悠跟在後頭照看小崽子。 女孩個子雖矮,走得倒挺快,偏偏不偏不倚衝著巡視弟子的所在而去!何焉一時心急,也不管會不會嚇到人,一個箭步上前突地摀住小姑娘的嘴、抱住那具瘦小的身軀,旋即閃身沒入白牆下的陰影之中。 不遠處的執燈弟子剛巧回過頭,見周遭無甚異狀,在附近徘徊一會兒後便離開。 何焉鬆了口氣,昏暗中發覺懷裡的女孩正仰著頭,睜大一雙明亮杏眼直勾勾盯著自己。他做出噤聲的手勢,緩緩鬆開手臂;小姑娘配合地沒發出聲音,在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後,才湊近何焉耳邊小聲問道:「你也是出來找吃的嗎?」 「呃……」何焉一時語塞。說他是出來找樂子的會比較好嗎? 「你知道哪兒有吃的嗎?」女孩的語氣相當委屈,摀著肚子又發出陣陣咕嚕聲,「我真的好餓呀。」 「你沒吃房裡的辟穀丹嗎?」 「難聞,肯定不好吃,」她揪起白嫩圓臉,嫌棄之意溢於言表,「況且娘親說過,是藥三分毒,藥怎麼能當飯吃呢?」 「說的不錯,丹藥可不能胡亂吃,」何焉低笑,思忖片刻後說道:「我叫張何,小meimei,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阮杏兒,杏樹的杏。」 何焉頷首,摸索了會兒發覺身上除了一把傘什麼都沒有,於是向外探出身子輕聲叫喚:「玉哥哥,你身上有吃的嗎?」 正蹲在屋簷上監看的玉蒼朮被這聲「玉哥哥」叫得一愣。 由於沒有回應,何焉以為玉蒼朮不在,準備起身去尋人時,屋頂突然滾下一顆棗子,穩穩地落在何焉手中。他嘴角微揚,將棗子轉交到阮杏兒手中,小聲叮囑道:「這給你,趕緊回房去,萬一被人發現可是要受罰的。」 「謝謝哥哥!」阮杏兒開心接過綠棗子,可立馬疑惑地追問:「哥哥你呢?不吃嗎?」 何焉拍了拍她的頭,沒有回答阮杏兒,「快些回去吧,小心點。」 阮杏兒興奮地跑走,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朝何焉揮揮手才離開。 正目送女孩背影遠去,何焉身後驀地傳來男人陰陽怪氣的語調,「看不出來,我這弟弟有當個好兄長的天賦呀。」 「……別鬧了師兄。」何焉無語,逕自朝山門方向走去,但玉蒼朮顯然不想輕易放過他。 「你是第一次碰到女孩吧?軟玉溫香在懷,又生得嬌俏可人,弟弟待她這般溫柔體貼,讓為兄好生嫉妒。」 「師兄不要再胡說了,她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孩子?可你也不過虛長她幾歲,再說了你還對她笑,笑得那麼好看,弟弟都不曾對我笑過……」玉蒼朮簡直像個打翻了醋醰的深閨怨婦,無理取鬧後又擅自為沒來由的臆測作結:「哦!我懂了,情投意合、兩小無猜是吧?這可不行哪!哥哥我不同意!」 一通胡攪蠻纏下來,何焉發現這五師兄是真有點兒大病,照眼下情況若仍順著他的話反駁,不僅道理講不清,還會鬧得沒完沒了。 他逕自加快腳步,一舉飛身越過書院圍牆,順勢攀上附近一棵高聳的老松樹,緊跟在後的玉蒼朮還在不停叨絮:「怎麼不說話?你默認了?這事兒必須先和你說明白,不只哥哥我不同意,浮塵宮上下所有師兄也不會點頭的,不管你生了何種心思,勸你現在就斷得一乾二淨──」 何焉恍若未聞,蹲踞於樹上眺望黑夜的山林,壓根兒什麼都瞧不清,更別說那不知虛實的山中精怪。 「師兄,咱們已經出了書院,那食人精氣的魑魅在哪呢?」 「魑魅乃山川精氣凝聚所化,這長麓山地靈枯竭如斯,如何滋生精怪呢?」玉蒼朮一時口快戳穿了書院弟子的謊言,隨即反應過來被何焉給轉移了話題,「……不對,小傢伙,為兄方才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在聽啊?」 聽師兄言下之意,山中魑魅僅是書院為嚇阻弟子而編造的傳言,何焉對此大失所望,沮喪地喃喃自語:「原來是假的啊。」 察覺何焉瞬間低落的情緒,玉蒼朮閉口不言。雖然不覺得精怪有何新奇之處,但想想二形子自幼囚於浮塵宮,一朝踏足塵俗,想必世間萬物對他來說都是奇特而新穎的。 若是小爐鼎得償所願,肯定會相當開心吧?玉蒼朮靈機一動,哄個沒見識的孩子而已,還不是信手捻來的小事? 他拍拍何焉肩膀說道:「好弟弟,你先在這乖乖等著,為兄去去就回。」 「咦?等等……」 才剛說完,玉蒼朮整個人瞬間原地消失,絲毫沒給何焉半點反應的機會。 何焉長嘆了口氣。 深山靜夜杳無人跡,少了師兄在耳邊叨唸,整座山頭彷彿沉入幽暗深潭再沒有任何聲響,靜得連一絲野外蟲鳴都聽不見。 他乖乖按師兄吩咐等待,心下卻感到莫名不安。隨著時間流逝,山中夜色越發濃郁深沉,耳畔傳來細微的風吹草動,都讓何焉有些心驚,好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隨時會躍出駭人的未知之物。 掠過耳邊的涼風捎來微乎其微的聲響,像有人拖曳著某種笨重的東西。何焉原以為是錯覺,可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他下意識握緊紅顏傘柄收斂氣息,躲藏於繁密枝葉之間窺覷。 遠遠地,只見一抹亮光在黑暗中晃動,與其一同浮現的,還有地上成團扭動的畸怪黑影。 那是什麼? 一陣惡寒瞬間襲上何焉背脊,雖看不清是何物,但明亮火光倒是映照出後方提燈青年的樣貌。他身著書院弟子的基本服飾,低垂著頭揚起手,懸於腕間的青銅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匍匐腳邊的黑影動作一滯,在叮噹作響的鈴聲中站起身,雙腳張開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軀,艱難地緩慢行走。 那是人。或者說,一群有著人類軀殼的東西。 裡面有男有女,均身著長麓書院的弟子服,沾滿泥沙枯葉等髒污,一張張枯槁的面容扭曲泛青、兩眼翻白,只懂得依循白衣青年手中的青銅鈴指示行動。可鈴聲反覆響起,步履蹣跚的人形踏出幾步後,復又像灘爛泥似的倒地不起,回到最初那只能伏行於地的詭異姿態。 青年不悅地冷哼了聲。 鈴聲不再響起,那人提著燈盞漸行漸遠,身影沒入黑暗中;而那些彷如蟲蟻般蠕動的活死人,亦追隨著火光的方向爬行而去。 直到周遭再次恢復死寂,何焉已渾身沁滿冷汗。他謹慎地移動身子,悄悄望向那名青年與黑影離開的方向,然而視線不經意掃過身側,冷不防被一抹不知何時出現的詭異白影嚇得險些暈厥! 「唔……!」 他死死摀住自己的嘴,身體因接二連三的怪事變得異常冰冷,腦袋全然一片空白;但那道奇怪的白色人影似乎也嚇得不輕,很快比手畫腳做著各種手勢試圖溝通,明明看不出表情,何焉卻感覺對方頗為慌張,好像正竭盡所能地安撫自己。 若要形容這白影的模樣,便如同話本子裡所描述的幽魂──縹緲如山間薄霧,時而如渲染的水墨般朦朧不清,略顯透明的高大身軀隱約可辨識出屬於男性的身材形貌,在那本該是臉部眼睛的位置,只有兩個不斷湧出黑氣的大窟窿。 大概是影子的動作過於滑稽,何焉略定了定神,確認對方沒有惡意後,終於稍微冷靜了些。 白色鬼影見狀,緩緩從樹上飄落於地,一路漂浮至陰暗的林徑入口,朝何焉招了招手示意他隨行;何焉哪敢貿然跟上前?可這鬼魂也是執拗得很,大有何焉不動、它就同樣在原地待到天荒地老的架式。 這一晚上何焉雖沒見到魑魅,卻看到更多荒誕怪異的東西,儘管恐懼驚嚇有之,然而其中摻雜莫可名狀的興奮與快意,甚至有種危險的念頭在心底瘋狂滋長。 眼下玉蒼朮遲遲不歸,鬼影依舊在那兒等著,何焉猶豫好半晌,牙一咬、心一橫,索性跳下庇護他多時的老松樹,靠近那白色鬼影的方向。 周圍憑空冒出點點銀色鬼火,火光黯淡,但勉強能照出腳下道路,鬼影漂浮於前方,時不時回頭查看身後少年的情況。 何焉不知道這奇怪的鬼魂要帶自己去哪,憑著一股衝動跟過來後,又油然生出絲絲悔意,腳步越來越緩慢。 ……果然還是回去吧?回去等待師兄、或者回書院的房間,哪裡都好,總勝過跟著不知來歷的詭異靈魂在深夜樹林裡穿梭,萬一出了什麼事,又要連累師兄受罰就不好了。 何焉暗自盤算著該如何悄悄返回,那白影已迅速飄移至身邊,伸手指向林徑盡頭。此時環繞四周的鬼火燃燒起灼亮白光,順著鬼魂所指的位置望去,有個人正倒在地上。 那股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 何焉緩緩上前,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沾滿鮮血的粗麻布衣裳。他雙手微顫,視線落在那張曾親手觸碰、揉捏過的蒜頭鼻麻子臉上,一雙鼠目暴突,脖頸撕裂開一條極深的口子,皮開rou綻,底下淌滿黏稠的鮮血。 霎時間何焉周身血液彷彿凝固,太多疑問混亂地充斥著腦袋,他卻什麼都問不出口。 跟前這具屍體形貌同喬裝後的玉蒼朮如出一轍,那個總是滿臉笑意的人,如今顯露出無比驚懼的表情,毫無生息倒在血泊之中,微張的嘴再也無法調侃著叫喚他「弟弟」。 他不可置信地伸手撫摸那張臉,冰冷的,皮rou猶未僵化,濃重的血腥味竄入鼻腔,一切都真實得令人作嘔。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那可是浮塵宮的五師兄……師兄他,怎麼可能會死? 呼吸變得困難,像隻無形的手扼住頸子,何焉顫顫巍巍退了好幾步,那梗在喉間的嗚咽還未溢出脣畔,突如其來的重擊猛地襲向後頸! 何焉眼前一黑,整個人昏死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