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祭品
二十七、祭品
聽頊皤提及何焉,玉蒼朮與申屠硯陷入沉默。 ……莫非從離開大境起,這人就一直在注意他們的行蹤? 被人在暗處監看的噁心感令玉蒼朮毛骨悚然,然而青竹杖當前,敢怒不敢言,二人彷彿回到日夜接受師兄諄諄教誨的歲月,根植靈魂的服從使他們有問必答,從沉天大境的不穩異象、惡神脂嫋的逃脫與二形子的來歷,知無不言。 頊皤離開大境數十年,期間未曾與師兄弟聯繫,對浮塵宮內默默養了個二形子這件事一無所知,這會兒從師弟口中得知多了個小小小師弟,倒是挺新奇。 「嚴格來說,算不上師弟……」申屠硯補充道:「充其量是個未獻祭的祭品。」 「祭品」一詞出,頊皤便對前因後果盡皆瞭然。 自碧叢天淪墜於世,神君荼吾為免大境崩毀致惡神逃脫,自縛於蟠龍塔內沉眠,成為撐持沉天大境的支柱;然而凡界污戾過重,其神性經年累月漸受玷染,力量嚴重衰退,惡神封印亦隨之鬆動,大境遂禍亂四起。 浮塵宮乃昔日統轄碧叢天的天界仙官居處,前代仙官身殉,由玉曜仙君及玉昭仙君擔負起鎮守大境之責,自不能放任其異變不顧,想方設法試圖挽救力量衰微的神君。彼時,也不知係何人自何處聽聞的野蠻法子,說是吞食兩形之軀者,能得通天神力,並祛除體內妖邪汙濁之氣。 不知是對二形子起了憐憫之心,或是真想嘗試以其靈rou祭神,總之因緣際會下,玉曜仙君將尚在襁褓中的何焉抱回了沉天大境。 「……不過,許是所有人都認為祭神一事過於荒謬,所以最終未付諸實行,師父也僅是將二形子交給三師兄後,便不知去向了。」 聽完申屠硯描述概況,頊皤沉默良久,再開口時卻是詢問其他的事。 「大境目前情況如何?」 「三師兄似乎正在設法穩固四方禁制的力量。」 頊皤輕笑了聲,「許久不見,那傢伙還是這麼正經八百的啊。」 玉蒼朮眉梢微挑。有時候,他總覺得最上頭的兩個師兄挺古怪的,明明作為仙君弟子,卻總是抱持著置身事外的態度,好似完全不在乎沉天大境或凡界存亡與否。 「申屠,隨時注意你們家三師兄的情況,別讓他把自己搞死了,」頊皤淡淡發話,後轉而看向玉蒼朮,臉上露出燦爛笑容,「至於你,雖然化形之術不如小狐狸,但應該還勉強堪用……」 這褒貶不明的評價讓玉蒼朮頗為膽寒。 「這……二師兄,我還得回去看顧二形子,恐怕有點不方便……」雖然尚且不清楚頊皤想讓他幹什麼,但問就是不方便,哪裡都不方便! 頊皤:「別擔心,二形子那邊我一直注意著。」 他不由分說指著躺在地上的書院弟子屍體,開始解釋此番來到書院的目的:「近來我正在追查某個邪修組織的消息,一路查到這僻壤窮鄉的書院,線索卻斷了,正懊惱呢,結果好師弟你就自投羅……自個兒送上門來了。」 玉蒼朮面上毫不掩飾此刻的痛苦與悔恨──早知道直接綁了小爐鼎回家,就沒後邊這麼多事! 偏偏這二師兄最善於無視他人苦痛,還自顧自地繼續說明:「此人應是書院高階弟子,我要你化作他的形貌,仔細查查這書院背後到底和邪修什麼關聯。」 玉蒼朮忍不住陰陽怪氣道:「師兄,您何時開始走懲惡揚善的正道路線了?」 頊皤舉起青竹杖笑靨如花,「你是不是太久沒挨揍了?」 玉蒼朮直接噤聲,默默走到屍體邊細細觀察起來,慢慢將自己的身軀、容貌轉變為與死者一致。他想了想,手伸到屍體臉上,不一會兒那書院弟子的臉也變得與玉蒼朮所偽造的「張玉」相同。 「一個剛入門又不聽話的弟子,死了想必也無人在意。」 玉蒼朮正喃喃自語,忽聞頊皤說道:「那二形子過來了。」 「哈啊?不是讓他在那兒等著嘛!」 「一晚上小孩兒撞見連連怪事,正六神無主呢,」頊皤嘆道:「唉!在這死了人的晦氣地方初次會面,怎麼想都不合適……恕敝人先行告退了。」 臨走前,還不忘回頭柔聲提醒玉蒼朮:「好好幹,別偷懶,師兄等你的消息。」 語畢,他就像來時那般神秘飄忽,旋身遁入黑暗之中。 眼見枝頭上的長尾黑鳥隨之振翅飛離,玉蒼朮翻了個白眼。他尋思萬一何焉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日後可不好辦事,遂悄悄藏匿起蹤跡,在小爐鼎發現那具屍體的瞬間,玉蒼朮乾脆俐落地敲暈了他。 「乖孩子,睡一覺吧。」 睡醒之後,將今夜發生的一切權當是場噩夢。 此際何焉眼前所見,儼然已噩夢成真。 一縷鬼火往四周延燒出凜冽火團,火焰慢慢變幻為朦朧的高大白影,外型一如何焉曾在樹林裡遇到的幽魂,那雙泛著黑霧的眼睛正直勾勾盯著何焉。 「想必你們見過彼此了,」頊皤一副打算促膝長談的樣子,特意選在何焉面前坐下,「希望他沒嚇著你。」 確實嚇得不輕。何焉心想。 這名自稱二師兄的男人身上籠罩著詭譎陰冷,光是坐在他面前,便覺寒氣迎面襲來,即使語氣柔和、笑得如沐春風,仍是讓人感到極端不諧和。 見這纖弱少年默不作聲、面上寫滿戒備,頊皤不以為意,隨意指向身旁的幽魂說道:「要不要摸摸看?和鬼魂接觸可不是常有的機會。」 雖然何焉不動聲色,但目光已經從頊皤挪到白色幽魂身上,眼底閃爍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好奇光芒。 鬼影很是配合,緩緩俯下身呈半跪姿面對何焉,近距離細看,能隱隱窺見鬼魂周身白霧下,那明顯屬於男性的輪廓身形。 ……此人生前應是個英武健朗的青年,卻不知為何魂魄受拘於他人,還任其差遣。 何焉鼓起勇氣伸出手,原以為會撲空,不料手掌撫摸之處如同常人軀體,只是觸感冰冷異常,與話本描述的「形容模糊且無rou體軀殼」,似乎略有不同。 「和我想像的很不一樣,」何焉驚嘆道,上上下下揉捏著青年鬼魂的四肢,直到雙手摸上那張稜角分明的面龐時,才猛然清醒自己的踰矩,「抱、抱歉!這樣子隨便碰您的身體……實在太失禮了!」 頊皤樂得笑出聲,「他巴不得你再多摸幾下。」 像是非常認同主人的話,鬼影主動將臉靠近何焉雙手,人高馬大卻如馴化的猛獸般乖巧親人,教何焉一時無法拒絕,於是再度輕拍了拍他的頭。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鬼魂的整體形貌似乎變得清晰了些。 頊皤細細觀察一人一鬼間的互動,再次確信眼前的少年絕非凡物── 二形之人體質殊異,大多只在作為爐鼎採補之時,方能得其妙處;然而這孩子通體靈息溢散,那怕極其細小幽微,卻僅憑著肢體接觸便能滋養亡靈魂魄,簡直聞所未聞,也莫怪師弟們要將人看得那般嚴實,萬一被外人知曉、甚至趁機劫了去,這凡間不得鬧個天翻地覆? 歸根究柢,師父究竟是從哪裡找到這寶貝的? 正暗自揣測少年的來歷,頊皤聽見略為猶疑的聲音響起。 「那個……您的眼睛,受傷了嗎?」 他一愣,笑道:「不,只是有些畏光罷了。」 「看得到東西嗎?」 「當然,更準確來說,是『感知』才對。」 何焉急道:「那樣的話,二師兄能幫忙找到五師兄嗎?」 「蒼朮?你找他做什麼?」 「我……我昨天晚上,在樹林裡看見五師兄的屍體……」想起那具鮮血淋漓的屍首,何焉聲音微顫,「五師兄他……他還活著,對吧?」 頊皤疑惑,「你在擔心他的安危?那可是要抓你回浮塵宮的人,對你來說,難道不是死了更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請不要說那樣的話!」何焉激動地握緊拳頭,「是因為我任性的請求,所以五師兄才會到這裡來,如果他真的出了什麼事……那全都是我的錯。」 小孩兒越說聲音越小,懊悔地低垂著頭,看起來非常自責。雖說有些不合時宜,但頊皤確實感到好笑,畢竟無論是他或師兄弟,從未有人真心實意擔憂過玉蒼朮的死活。 他無奈地搖頭勸道:「與其把心思放那傢伙身上,還是多擔心你自己吧!被人關起來,居然就這麼傻呼呼地待著不吵也不鬧,萬一師兄都不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何焉想了想,好半晌才嚅囁道:「等人……放我出去?」 ……這小孩,怕不是個傻子? 頊皤如是想,靜思室外正好傳來窸窣的腳步聲,似有人朝此處走來,緊接著便聽見解開門鎖的聲音。 原來是傻人有傻福呀。 頊皤揚起嘴角,示意何焉慎言,同身邊的鬼魂如黑影般隱沒在角落消失無蹤。大門被緩緩推開,外頭刺眼的光芒筆直破開陰暗逼仄的靜思室,教遭囚禁多時的少年難受地細瞇起雙眼,只模糊看見兩道身影堵在門口。 「是張何師弟嗎?」 率先跳到跟前說話的,是個看起來頗為輕佻的男子,他在看清何焉的樣貌後流露出一瞬的遲疑,又很快掩藏起情緒,「哎呀思平師姐也真是的!剛進門的師弟不懂事,口頭告誡不就得了,怎麼直接把人往這扔呢!」 他笑笑地扶起何焉,將人上下打量一番後說道:「好啦小師弟,這可不是個好地方,快跟咱們回去吧!」 突如其來的赦免讓何焉摸不著頭緒,「可是……思平師姐說……不許任何人放我出去……」 「程思平那臭娘們,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另一名身形較壯碩的青年冷哼了聲,相當不以為然。 「師弟別擔心,是山長大人讓我們來找你的,諒思平師姐也不敢多說什麼。」 「山長大人?」何焉腦中浮現那名姿容姝艷的男子,心中疑惑更甚:為何要尋一個昨日正眼都沒瞧過一眼的人? 雖心存疑慮,何焉仍是順從地跟隨兩名弟子離開,臨走前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靜思室,半點不見方才的人影和鬼影。 應當,不是自己的幻覺吧? 思緒亂得很,何焉本想見著了那所謂山長,視情況決定之後如何行動,但隨著引路的二人逐漸偏離前往大殿的路線,他猶豫地停下腳步。 「……我記得山長大人的房間不在這裡。」何焉忍不住開口。 那輕佻男子笑著解釋:「師弟初來乍到,還不太了解山長的性子,他其實最喜歡待在安靜的地方,這裡位置偏遠、出入人少,甚合山長心意,可惜書院平日瑣事繁雜,住這兒不太方便,所以只有空閒時才會過來待上片刻。」 說著,他推門走進邊間的廂房,而那壯碩的弟子僅是站在門旁,斂目不發一語。 何焉躊躇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跟著進屋,甫進門便發現這房間比普通弟子屋舍寬敞而精緻,裡頭燃著不知名的甜膩薰香,桌上還擺放著一盤樣式精巧的糕點。 何焉的眼睛倏然發亮。 「我想師弟肯定還不適應辟穀丹,便準備了一些吃食。山長大人等會兒就過來,師弟就先吃些東西、稍微休息一下吧。」 確認一切準備妥當後,兩名書院弟子便離開房間,留下何焉獨自一人盯著桌上的糕點發呆。 一塊塊白色方形的甜糕交疊,上面灑滿細碎的嫩黃花瓣,湊近了還能嗅到一絲淡淡的米香,勾引得何焉齒頰生津。 可惜昨晚那餓肚子的女孩不在。 雖然何焉並不餓,但架不住糕點的外表和香氣實在誘人,他忍不住伸手取了塊淺嘗一口。 ……甜蜜軟糯、香氣四溢,比起蒸餅質樸的味道,無論口感或氣味都要更加豐富。 他停不下手,接連吃了幾塊,搭上一壺清茶解膩,終於體會人間飲食的美好之處。莫怪凡人貪圖口腹之慾,人生在世若能享盡天下美食,豈不比神仙快活百倍? 許是屋裡的香氣越來越濃郁,加上甜糕茶水讓何焉卸下緊繃多時的情緒,一時間意識竟有些昏昏沉沉,彷彿置身雲端飄飄欲仙,又像被暖流包覆般漸漸感到燥熱難耐。 隨著時間流逝,事情似乎變得古怪非常,他等了許久不見山長身影,卻感覺呼吸濁重、四肢發軟,而下腹緩緩竄燒起的異樣感,更是讓何焉熟悉得心驚不已──在瘴嵐谷那時,他也曾遭遇過類似的情況! 他努力冷靜下來,明顯察覺這回的情熱比前次緩和,而且有某些地方……很不一樣。 何焉咬牙忍住羞恥,瞪著眼前的糕點和茶水,不禁懷疑起這房間的東西是否都加了料,如若確實有人蓄意為之,想必待他深陷焚身慾火之際,便要闖進這屋內恣意妄為…… 得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