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萍由水转
水萍由水转
黄金重。桑弧却像羽毛,夜行数十里,来到种杨树的小屋。 屋子全黑,石洞留灯,桑弧不进去,枕着黄金休息,天明跃墙吹了灯,天再旦时才入室。 室内一阵响。少杨匆忙来了,把灯撞倒。 她等哥哥,在桌边过一夜,手腕因此留印子,被桑弧摸摸,更红了。 “阿兄我,对不起,我睡着了。” 桑弧不让她道歉,揽着她进屋。 阿兄要你等干什么,阿兄给你带礼物,桑弧轻声细语,将金钣提给少杨。少杨接了就跪坐。两手像挂千钧,也不敢放。 桑弧仿佛没有看见,一边活动身体,一边向meimei诉苦:少杨,阿兄可疲倦,这回杀的人,头脑比石,血比鸡血,行走的路呢,比野人僻……少杨举着黄金,呜呜地应,不小心垂了一下手,吓得赶快抱住黄金,贴着血衣服,讨饶似的。 “阿兄浴血换来的黄金,应当藏在窖里。少杨帮忙守着,帮阿兄驱赶豺狼。” “不用驱赶,黄金没了,阿兄再去浴血。少杨没了,阿兄再如何呢?” 少杨的脸比朝霞红,又得了桑弧的安抚,更光彩照人。她放心了,害羞地从血腥中抬头,让桑弧捏一捏双颊,正想感谢,却听到桑弧说:“阿兄再如何找一个下士之女呢……” 少杨湿了鬓角。怀里的金属似乎变成生铁。 桑弧洗手去了,去前还朝她笑一下,她呆呆地看,过会儿,松了口气,忙起自己的事。 将黄金拖行至屋后,少杨转开地窖。清晨风凉,把她吹得打抖,邻居早起的姑妇问她好,一背身就说这女孩像露水。 一年前东边吹风,吹来露水一样的兄妹,定居在此。当地人看来,这一大一小,大的少归,小的少出门,不承担田地,日子却过得好,十分之怪异。虽如此,人们喜爱他们,就像春游喜爱桃李,时常多看,得到机会了,还会亲近。这次少杨费力搬黄金,呼呼地喘气,邻居的姑妇里,刚为新妇的蛾罗便想越过篱笆帮忙:“少杨,辛苦。” “我在家,所以辛苦她。”桑弧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接过黄金投进地窖,又把少杨带到身边。两人像树连枝,蛾罗一看,就不去了。 临近中午,少杨晒衣服,蛾罗也晒衣服,又找到话隙:“少杨,忙。” “忙。”少杨闻声,急忙转身,还并着手。 蛾罗以为有蜜过两耳,心里甜滋滋的:“你阿兄对你好。” “好。”少杨将袖捏成一团。 蛾罗觉得她更可爱了,晚上和姑公、丈夫吃饭:“今天与对门的子女少杨对谈,少杨真美。她阿兄也珍视她,把她当水井里的月亮养,不让我和她好。”丈夫笑,姑公摇头,都叫蛾罗不要打搅别人的生活,欢欣的话语从这屋传到那屋,那屋有独自用餐的少杨。 桑弧受命,早就走了,给少杨留了两个生杨梅。吃完饭,少杨吮杨梅,尝不到甜。 半天黑时,她浇院、检查地窖、护理杨树,天极闪耀时,她往石洞里注油,留好灯,这才回屋休息。 地铺打得很厚,是桑弧上次回家打的,现在睡,已经有些热了,但少杨舍不得换,就寝时,还埋甘草,让通铺都洁净。闻着清香,少杨打瞌睡,朦胧间感到另一种香,便往香处挪,埋进温凉的怀抱。 “阿兄。” “怎么知道是阿兄。”桑弧刚到家。 “阿兄好。”少杨说梦话,所以壮胆。 桑弧把她的长发揉成团,附耳问她洗浴否。少杨点头,心里升起亲爱之情,她从桑弧颈窝里抬头,准备去取换洗衣服,不经意与桑弧对视。 院灯太远,室内太暗,桑弧极恶的眼色,吓得少杨白了脸。 她挨近:“喝酒了……” “一点。”桑弧笑着后退。 少杨喏喏地“拿衣服”,落荒而逃。 溪中,桑弧洗了一遍又一遍。水气都带酒香。少杨在岸上等。捡来的圆石,被她握在手里,也忘了扔。桑弧一唤,她立刻把石头给他。 “傻meimei,让阿兄吃石头解酒。”桑弧点湿少杨的手背。 少杨羞愧极了,以棎子叶换回石头,抱膝坐不远处,看桑弧嚼叶子,看到洁白的、淌水的肩背,就转过头。 “王卿大宴很好,过道都铺满珠宝,不过,阿兄要凭双眼射箭,要给少杨带黄金,可不能被珠宝花了眼。”桑弧仰头吞咽,叶子苦涩,让他舒畅,身后的呼吸一起一伏,他一边留意,一边讲见闻,“宴上人也好,贵族长发及踵,优人和乐师都穿织绣,叫人难忘,还有新来的俳优,是个漂亮男子……” 身后呼吸紧了,桑弧才回头:“阿兄把你送给邻居的妇人蛾罗,再去管王卿主人求个别的什么来养。” 少杨一下哭了。 桑弧凝视她,许久才哄人回去,睡前抚摸被褥:“阿兄是你努力争取到的,不会离开你。”少杨躲在被子里,直到太阳高悬、渐生出虹,也不闭眼。 桑弧始终恨少杨。少杨知道。所以她的努力比太阳高,比虹长远。十二岁时,她被少桑救下,一块逃离蒌乡,出乡三百步,少桑就要杀她,她怕疼,但那时不得不抓住刀刃,句句阿兄的哀求。 得了性命,却不得阿兄的好,少桑不想挨她,过河时,只做一个筏,把少杨丢上去,自己便另择路。少杨不会水,硬着头皮跳了筏,不呼救,只呼阿兄,一声一声尖叫,将附近的渔人都吓跑。后来她被咽喉血呛了口鼻,渐渐下沉,少桑这才捞她上来,用匕首抵住她下巴,说不是她阿兄:“下士之女,与我一个杀人者称兄,侮辱了你。我给你找一个好人,你向他示好。” 他真去提了个渔人,付些钱,将少杨一推。渔人害怕,问这是怎么回事,少桑便说这是为活命而失了自尊、乱认亲人的女子,要渔人领去照顾。渔人战战兢兢,少杨更是摇头垂泪,给渔人道歉,之后一水一水,一坳一坳,追到了少桑,就抱住他腿不放,被他撇下,就继续追……两兄妹在许多国家辗转,穿过大泽,走过沙漠,最后才来到徐国。 徐国是外服之国的边缘,国野杂糅,不排斥外地人,且国之卿相长陵君正好收客。少桑才算找到了落脚地。异国的第一夜,他和少杨谈话,让少杨走。少杨伏在他腿边,不住地摇头——少杨也十五岁了,褴褛和苦楚不能没过她的美貌。少桑看着,觉得刺眼——他让少杨远些,又抬她的脸:“那好,你不走,我们就一直在一起。”这句话勾住了少杨。 水萍由水转,她由阿兄定夺。昨夜听玩笑,她才想到,已是桑弧的少桑,每天看贵族,见宝货,喜欢上什么,就会把她扔掉……日上三竿,她钻出被子,迎面撞上桑弧的弓。 这张弓是长陵君送的,弓纹是九位龙子,由于弓长,不方便带,桑弧便把它收藏在家。 “醒了?”弓旁是桑弧。 今天居家,他换常服,洗衣做饭,休息时,倚在铺边拭弓。少杨赖床,他不催,盯着隆起的被子想事情。 醒了……少杨依依地在桑弧面前,终于鼓起勇气:“阿兄不要养别人——” “怪我,昨夜喝多了,忘记告诉你,主人设宴,是为了挑选门客,陪他去尾山打猎,”少桑打断她,“尾山离家远,阿兄好几天回不来。” 少杨张口结舌。 桑弧挂弓走了。少杨一点一点吃净饭菜,收拾食具去洗,碰上蛾罗。 蛾罗做了咸rou,要越篱笆,和少杨对半分。少杨看着她,突然后怕,推说不能吃咸,躲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