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眼看书迷 - 经典小说 - 失重(留学生)在线阅读 - 守恒定律

守恒定律

    

守恒定律



    这个故事,并不浪漫。

    第一次见他是在夜店最躁动的时刻。

    他陷在卡座深处,像一根插在香槟桶里的黑蜡烛,周身围着十几个女孩。彩光扫过时,我看见他左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手上戴着Goros的鹰羽戒指,银质羽毛在暗处泛着冷光,但小指正勾着某个女孩的发尾绕圈。

    他脖子上挂着克罗心的十字架项链,金属贴着他凸起的喉结,随吞咽动作上下滑动。

    "玩骰子吗?"

    他突然隔空对我举杯,酒液在霓虹灯下变成紫色,"输的人回答真心话。"

    我摇头。

    他却穿过扭动的人群追到洗手间走廊,烟味混着乌木香水突然逼近:"你睫毛膏晕开了。"说着递来一张干净的纸巾。

    后来他回到了英国读博士,我也继续读着本科。

    一年后我失恋那晚,我们又出现在同一家酒吧,这次是约好的。他面前摆着两杯马天尼。

    "英国你可以考虑一下。"他忽然说,指尖划过杯沿,"你要不要..."

    "不。"我打断他,柠檬卷在齿间迸出酸涩的汁水,"我讨厌雨天。"

    他笑了,十字架项链随着胸腔震动晃了晃:"伦敦的雨会淋湿你睫毛膏的。"

    我们约会了两个月。他会在凌晨三点带我去吃砂锅粥;也会在我穿露背装时,用手勾住我衣领把衣服拉起来。

    异国恋的提议是在他提出的。克罗心项链沾着水珠,坠在我送他的那本《Attached》上。"每天视频,"他翻开一页,"我飞回来看你也行。"

    我望向窗外。深圳夏夜的霓虹灯牌倒映在玻璃上,像一堆融化的彩色糖果——和那晚夜店的射灯一样炫目,一样虚幻。

    "不了。"我摘下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它会生锈的。"

    两年后。

    希思罗机场的到达大厅总是很吵。

    我推着行李车转过拐角时,他正靠在电子屏下方的柱子上看手机。还是那件熟悉的黑色大衣,领口露出一点灰色毛衣的边。头发比记忆中短了些,下巴上有一道没刮干净的胡茬。

    他抬头,视线越过人群直接落在我身上——就像多年前在夜店那样,明明周围全是人,他却只看得见我。

    "航班晚点四小时,"他收起手机,伸手接过我的行李箱,"我喝了三杯咖啡。"

    "博士论文写完了?"我问。

    他笑了笑。

    我们并肩往地铁站走,他拖着我的箱子,轮子在瓷砖地上发出规律的声响。窗外又开始下雨,水珠在玻璃上拉出长长的痕迹。

    "所以,"他突然停下脚步,"这次可以考虑我了吗?"

    刚开始他对我的好,几乎是标准意义上的体贴。

    行程安排得妥帖,餐厅永远订好座,出门有车接送,连我平时爱买的护手霜型号都默默记下。

    ——在他能想到的范围里,他努力把一切照顾成「完美伴侣」的样子。

    但慢慢地,我开始察觉出一种不容易被人看见的东西。

    控制感。

    他不喜欢「未知」。

    哪怕只是一顿饭、一通电话,哪怕只是我临时晚了十五分钟回家。

    “你去哪了?”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跟谁一起?你们吃完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刚开始我以为是关心。

    到后来,频率高到让我觉得像在接受行程审计。

    我习惯跟朋友单独吃饭,他习惯知道我每一次的去向。

    有次我临时跟朋友多坐了半小时,他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为什么突然多呆了那么久?”

    我笑着哄他:“就随便聊聊天。”

    “你可以提前跟我讲啊,不然我一直等着,心里没底。”

    他的控制,从来都是以「命令」的方式呈现。

    我后来开始意识到:

    他所谓的爱,

    有一部分,其实是为了缓解自己的不安。

    他的烂事,并不是那种突然砸到脸上的真相。

    是碎片。

    一开始,是手机里偶尔跳出来的陌生备注。

    有些备注像是删减过的缩写,有些是突然断掉的未读消息提醒。

    “谁啊?”

    “没事,项目上的人。”

    后来,是朋友无意间提起。

    有一次聚餐上,别人顺口说到他以前的感情:

    “他前女友的事不是早就处理完了吗?”

    “……那小孩到底当时后来是?”

    语气里有一丝尴尬的回避。

    话题很快被转移掉。

    像所有心照不宣的烂尾情节。

    我没有去追问他。

    不是不在意。

    是没必要。

    ——他身上那点混乱,

    其实从来没真正结束过,

    只是他擅长在「新关系里重新粉刷安全感」。

    他应该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突然离开的理由。我不喜欢为了这些事情再去掰扯。

    那天起床时,天气意外地好。

    伦敦很少有这样的早晨。阳光顺着窗帘缝隙落在枕头边,空气透着一点冷凉的薄甜感。

    我没有发任何信息,也没有告别。

    从那天起,我不再回他消息,不再接电话,不再回应。

    他像发了疯一样连续联系我。

    电话、语音、长段文字,微信、社交软件、邮件,每天都在闪通知。

    “你在干嘛?”

    “你为什么不回我?”

    “你要是觉得我做错了你告诉我。”

    “求你了,别突然消失。”

    我只是在烦恼,怎么这么多社交媒体的信息他都知道。

    你看啊,其实人的深情和滥情都是守恒的。

    卡伦·霍尼说,对控制欲过强的人来说,控制不是力量,而是深刻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