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

    季杉坐在厕所马桶上的那二十分钟想了很多事。

    他并没有真的生气。方桐说他不纯粹？确实是不好听，但说到底，是他先开口的。

    “你不纯粹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蠢，带着点文艺青年特有的、不合时宜的矫情和优越感。他凭什么定义别人的“纯粹”？尤其是在“纯粹”这个词本身就摇摇欲坠的语境里。

    季杉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二次元。这个标签像一道胎记，从他十几岁就烙下了。热血漫、废萌番、设定集、手办墙…它们构筑了他精神世界的很大一部分，给予过无数慰藉和激情。

    他现在也不是十五六岁中二得需要靠标签来定义自己的人。他喜欢二次元，但那只是他的一个部分，就像他偏爱咸粽子、不喝热饮、出门永远带降噪耳机。

    没人有义务理解他的爱好，他也不稀罕解释。他喜欢，那就够了。

    真正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方桐讲这话的语气——太亲密了，亲密得像……像是已经不是“炮友”能概括的关系了。

    可是再往前推一步，明明是他自己先越界的，是他说的要留宿，是他要做饭给方桐吃，是他邀请方桐来他家住。

    他蹲在厕所里二十分钟，脑子一团乱麻。

    他不是非她不可。他一直这样提醒自己。于是他走出浴室，用约炮频率来跟方桐划清界限，也是再次提醒自己，他们是炮友，不要越界，不要毁了这个这么合拍的朋友。

    他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蠢。但也没办法。他怕自己再晚一步，就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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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上班前几天，方桐还是挑了一天晚上来了岛上。

    岛上天黑得很早。风从海那边吹过来，吹得树叶沙沙响，晚霞退得快，天色只剩一层水洗过一样的蓝灰色。街上几乎没人，连便利店都只开到九点，远远只有几户人家亮着橘黄色的灯。

    方桐踩着一地碎石走上小坡，推开门，屋里飘着淡淡的熏香味，风铃挂在门边叮叮当当响，是她带来的一束白色风铃草，被她插进了客厅那个玻璃瓶里，看起来干净又安静。她穿着风衣骑着共享单车到码头，一路都觉得自己像哪部法国小片里的女主角。

    季杉提前下了楼，在路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刻，他抬手跟她挥了一下，风把他的发丝吹乱。他提着一小袋她喜欢的零食，一边笑一边说：“来之前还以为你会放我鸽子。”

    季杉那天发消息问她：“要不要来家里看电影？”

    屏幕这边的方桐轻笑一声，问他，“看什么电影啊？”

    季杉认真作答：“我觉得小津安二郎对你可能有帮助。”

    方桐翻了个白眼，逐字敲出：“滚你的。”

    然而方桐还是准时赴约了，季杉用投影打开自己提前下载好的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黑白的电影在屏幕上闪烁。

    两人并排窝在沙发上，中间竖着一个大抱枕。沙发很软，陷进去的时候甚至要努力才能坐直。季杉暗搓搓地挪了几次抱枕，都被方桐轻轻斜过去的眼神给警告住。他只好作罢，缩回去，像个认错的小学生。

    他们起了点竞争的心思，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看文艺片会睡着的俗人。两个人都在熬鹰一样地看电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折磨谁。

    总之，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立刻表示自己根本没睡。

    电影还没放到一小时，他起身去厨房给自己泡了杯清茶。灯光从厨房洒出来，映在木地板上，温温的。

    “你怎么这么不会招待客人？”方桐懒洋洋地喊，“也不知道给我弄一杯。”

    “我怕我又不纯粹了。”季杉回她一嘴，动作却很快地拿出另一个杯子，冲了一杯热可可端回来，杯口上还放了一小片棉花糖。

    再是强撑，方桐也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屏幕上的黑白光影开始模糊和旋转，像被搅拌棒慢慢搅散的墨汁。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手塞进毯子里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试图清醒，脚在毯子底下动了动。可脑袋还是像灌了铅一样地晃。她侧过头，眼角余光偷偷瞟了一眼身边的季杉。

    季杉正靠着沙发另一角，脖子歪着，眼皮半垂，像是在做最后的抵抗。他的手还握着茶杯，但已经没了刚才的热气。他也在试图装清醒，甚至时不时轻轻点头，好像在默默品味剧情。

    就在这一瞬，两人恰好同时转头，目光撞了个正着——一个迷蒙，一个惊慌，像是偷偷作弊被抓包的小学生。

    他们条件反射般同时挺直了腰杆，抬起下巴盯向屏幕，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手脚却都不安分地动了动，互相蹭到了一下也没敢收回来。

    五秒钟之后，忍不住了——两人几乎同时扭头看向对方，扑哧笑出声来。

    方桐看着在昏暗灯光里兀自笑得明亮的季杉，忽然做了个决定一样，低头咬了咬嘴唇，慢悠悠地伸手把中间那个碍事的抱枕抓起来扔到一边。她身体前倾，双膝一撑，动作轻巧却不容拒绝地跨坐到季杉腿上。

    “我们干嘛要浪费这么美好的时间呢？”她低头凑近，语气带着点坏笑，又带点儿撒娇似的不耐烦，手顺势搭上了他的肩膀。

    她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拂过季杉的下巴，季杉本能地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腰，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她一口堵住了唇。这个吻不温柔也不猛烈，是那种毫无预兆却毫不犹豫的贴近，像是终于等到合适的时机，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方桐用鼻尖蹭着他的脸颊，嘴唇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嘴角和下巴，手指顺着他脖子后面轻轻滑下去。她没有急着深入，也没有退让，就只是缠着他，像一只在沙发上找准位置盘踞的小兽。窗外的风还在吹，屋里暖黄的灯光映在他们身上，影子交叠得分不清彼此。

    ……

    事后，两人裹在一张薄被里，冲过澡之后的两个人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肌肤贴着肌肤，呼吸都带着凉意。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海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船鸣。投影仪早就关掉了，白墙上一片空白，像刚经历了一场什么也不需要解释的梦。

    方桐头靠在季杉肩上，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下次不许放小津安二郎了。”

    季杉笑出声：“好，下次我放   Eva   可以吗？”

    方桐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那下下次必须陪我重看《胭脂扣》。”

    “你这么好说话？不追星了？”

    “张国荣是我本命。”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骄傲得不得了。

    季杉用手指轻轻顺着她的背脊划了一下，嘟囔道：“听到用’本命’这种词来说张国荣感觉真是怪怪的。”

    “那你是没追过星。”她也懒得争辩，只是搂得他更紧了一点。

    床单有点凉，他们都往彼此身上靠了靠，动作却没有急切，像是一种习惯刚刚悄悄开始的样子。

    房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像外面那片无人的夜海，两个人在黑暗中慢慢沉进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