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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一)

    

裂缝(一)



    那年华南的梅熟香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的都要更醉人。烟雨浓酿的雾气是不间断的,迷迷蒙蒙的整个的世界,让人很容易就失去一切思考能力,迷失在这样一个特别的、难忘的季节里,出不来了。

    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自有金碧辉煌迷人眼,让许多不属于这里的人,疯了一样鱼贯而入,皆想分上一杯羹汤。乙卯虽也是其中之一,却是顶幸运的那一批——

    乙卯年纪轻,学识广,个子颇高,身是纤瘦不柴的,含了种出尘的清丽气质,且更胜在容貌姣好,天生一张蜜合色的小鹅蛋脸,缀上一双麂子般圆钝的明眸,被睫毛密密地压着,眼下印着的些淡青色痕迹,显出一份使人怜宠的颓然,nongnong的瀑布一样的黑发用一根皮筋松松地扎在脑后。

    她简直算是有了万里挑一的条件,可惜败就败在了最重要的家世上,是好不容易才从内地里出来到这的;何况在这样偌大的都市里汇聚了太多万里挑一的人,因而宝珠似的她的光芒黯然了许多,俨然是她神色间总带着点忧郁的源头。

    生活对她太苛刻了,可她是硬骨口,竟怎么也不肯折腰,一派清高傲岸的模样惹人又爱又恨,就这样成了固执的独行侠。彼时乙卯正逆着涌动的人潮,艰难地穿过一条狭窄拥塞的街道,挤进巴士站短小的檐下等车避雨。

    收好一把骨架歪斜的黑伞,杂牌西装早已被浸透,黏在肌肤上浑身不适,寒意像细密的针尖扎进骨髓;肘间一只高仿名牌包,花纹凸起,在雨水反复冲刷下显得格外惹眼。乙卯总是小心翼翼地攥着它,既害怕被人看见,又害怕人看不见:在她不经意间注意到有路人背着和她款式相似的包,或者被路人识破不屑一笑时,她更加惴惴不安。

    可当下乙卯更惴惴不安的,是包里胡乱揉进去的退学通知,以及各种账单。

    一系列的薄薄的纸张被雨水润得厚重,字迹也被晕染模糊,正如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将来。大学学杂费、食宿费,尤其是名牌大学——那样一串比她命还长的天文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她每一次的心跳上,呼吸间带着咸涩的锈味。

    她绝不能退学。她想。她回不去了,内地的一个落后破败的小县城,和小县城的一户潦倒可恨的家庭。

    她需要钱,而且是一大笔钱,立刻,马上。

    就在乙卯焦躁地低头看腕表后抬眸的刹那,她注意到沿街对面停下一辆宝蓝平治,在阴沉的雨天中散发出独特的金属光泽,引她遐想和艳羡不断。

    很快,一个女人从车里走出来,像从蓝阴阴的瓶子里流泻的一点,身穿剪裁精良的花青真丝衫,长脖颈束上同色同材质的choker,养护良好的乌发像是柔软的绸缎般垂到腰际,提着只当季时兴的贝壳皮包,下着墨黑的缎面半身裙,尖头皮鞋锃亮,闲庭信步地独身打伞向一间咖啡馆走去,背影瘦削、冷郁,很有妖冶的蓝罂粟味道。

    女人的侧脸从头到尾只短暂地露出过一瞬来,乙卯刚好看到了,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的立体的脸,白得近乎如玉般润泽,吊稍的眼很细长,眸子黑得阴沉,眼尾往上直扫入鬓角去。

    是时,乙卯突然心头一颤。

    她不会忘的,不论时间过了多久,果然还是只一眼就敏感地辨识出来了那究竟是谁——

    是娄文毓。乙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血液瞬间涌向耳膜,轰轰作响。

    娄文毓——这个极漂亮的名字的属于者,也是一个极漂亮的人,在乙卯贫瘠痛苦的少年时代里,像一颗遥远而触不可及的星芒,带着灼人的光晕。家境殷实的她是校园里行走的传奇:辩论场上的最佳辩手、校庆晚会的亮丽主持人、艺术节镁光灯下的钢琴独奏者,还是名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没有人会不被这样耀眼的人吸引,乙卯也不例外。她曾无数次混在拥挤的人群里,远远望着娄文毓意气风发的背影,像一个信徒——不是那种虔诚的信徒,她不够格。更形象地说大抵是恶佞的小人。她们没有任何接触,她却忮忌娄文毓,忮忌她的出身优越,也忮忌她的名贵衣着饰品。

    明明她们外貌、才能都不相上下,为何她们的人生却迥乎不同?她恨,她恨极了,恨到夜不能寐,恨到不能忘记她,恨到爱上她——那时的娄文毓,连一片衣角扬起的风都带着令乙卯目眩神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洁净气息,让她何德何能不该爱上她?

    转折点是在那个毕业的夏天。作为比娄文毓低两届的学妹、学生会的部员的乙卯,为对方所在的班级拍摄毕业照期间,她被一些热情的学长搭讪了,说要举荐她当下届主席。娄文毓也被朋友牵扯了进来,顺势敷衍几句未对她过多在意,末了随意一问乙卯的名字后,竟是永别。一切都于此戛然而止。

    毕业上大学的几年后,娄文毓很突兀地人间蒸发般与身边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更不要说萍水相逢的乙卯。她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然而如今再不期而遇,乙卯心中又含了许多复杂而无法言说的情愫。

    她静立在原地,鼻息里潮湿的风雨混尘土的味道依旧,只是仿佛还带上了记忆中一缕极其昂贵的、冷冽幽微的佩兰香水味。

    ——

    玻璃门推开,冷气裹挟着干燥的灰尘味扑面而来,瞬间让乙卯湿透的衣物变得更加冰冷粘腻。前台服务生眼皮都没抬,摁着手中翻盖手机的键盘,在玩俄罗斯方块解闷。

    “要喝什么?”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倦怠。

    乙卯忍住被前台服务生看出端倪,而用一种近乎鄙视的目光盯住的怒气,勉强保持微笑对他说,“一杯冰美式,无糖,更不要加奶。谢谢你了。”

    买完单后,她悄然走到可以直视娄文毓而不被发现的角落入座。她记得这是娄文毓最喜欢的咖啡,以前怕苦一直没点过,现在忽然地想尝尝了。

    最后她还是没有拗过她的本心,对她向以往的爱认了输。她想再见见娄文毓,情愿把找兼职的事情往后挪。哪怕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也好,毕竟是她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人,即使这份爱不够纯粹。

    乙卯观察到对方正在等人,点了两杯咖啡,而且是商务的合作,用那个年代还很罕见的笔记本电脑工作。

    娄文毓坐姿很端正,手飞速地在键盘上跳跃着,指尖的红蔻丹刺目无比。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成熟镇静了些,在那里疏离、美丽地盛放着,伴着悠悠扬扬的爵士乐声,在昏黄的灯光下,美得像一幅画。

    她停下工作是因为面前来了人。一个同样漂亮的女人,棕色的卷头发,身材很好,穿着露肤度很高的白色连衣裙,跟她举止亲昵。

    文毓面色如常,甚至比起初还冷上几分,本就富有攻击性的眼愈渐犀利,然对方视若无睹,仍旧散漫,勾起一些暧昧的氛围。她们谈了很久,最后的结局是不欢而散。

    正当文毓扶额蹙眉饮下最后一口咖啡时,她终于清晰地察觉到了引起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有人在偷窥自己,用一种灼热得要把她溶化的目光。目光来自那边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年轻的、有些面熟的狼狈女人。

    惊觉自己被对方发现后,乙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来脑袋,只敢看手中咖啡杯里微微晃动的棕黑液体,非常苦涩,而且使她的思想清醒到极点,也就更不安了。

    玻璃门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奔流的雨水;门内,光线昏沉,尘埃在光束里缓慢浮动,时间似被凝滞住。乙卯在心里数着秒数,她想赌文毓何时会到来,也或者不来。一秒、两秒、三秒……然而现实仍是残酷地对待了她。

    乙卯等了很久很久,等到那么苦的黑咖啡都喝得一滴不剩了,想见的人还是迟迟没有出现在眼前。再偷偷去看原先的位置,哪还有什么人,连空杯都被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