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七)
裂缝(七)
这所看似光鲜亮丽的重点高中,不过是个等级森严的小瓦尔那社会。 在这里,你可以什么都没有,唯独不能没有钱或成绩——道德?道德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品,被优等生和少爷小姐们轻巧地踩在脚下。贫困生补助金?永远用来讨好某些家财万贯的同学。校规校纪?对某些人形同虚设,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迟到早退、聚众滋事,老师往往视而不见,甚至和颜悦色。 乙卯如同一滴水落入滚油,在学校这部崩坏的机器里显得格格不入,而又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迫使自己去适应。 好在上天对她并非全然不公,她有一副未着粉黛就足够漂亮的躯壳、一颗聪敏活动的大脑,加之斩断了母父用亲情以cao控的线,因而不用承受那些下等廉价的苦役,光趋炎附势她就可以活得不错。 阿卯像以前一样迷恋着那些富有的女人。不过她长大了,再去攀附那些妇人会传奇怪的谣言,所以她这次选择去攀附她们的女儿。 刚开学不久,阿卯就靠着漫长暑假里从各类时尚杂志、心理书籍和文人自传积累的不少素材,打造出了一个很特别的人设,巴结到班上不少的千金小姐,甚至有女孩子被她骗到爱上她,更理固当然地掠夺着她们的财富。 蒙她们的福,阿卯的人设被塑造得愈发丰满,只是偶尔还是会为她们的富裕幸福,与自己的贫穷凄惨而产生的强烈落差感苦恼。 阿卯没有因此松懈下来。她仍然时刻警惕。她始终保持着优秀但不引人注目的成绩,怕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就可能被如附骨之疽的母父循迹找来。 疲惫、空虚、巨大的不公感和对未来的渺茫,像寝室被潮湿的沉重棉被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数次在深夜里起身,远眺窗外恍惚的霓虹灯光,感到近乎崩溃的寂寥。 就在她快要被这无望的窒息感压垮时,娄文毓——这个总是在她耳边盘旋的名字的归属者,真正意义上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并且展现出相当的魅力——在学校那场盛大的艺术节晚会上。 起初,乙卯对这个人只有一种本能的、尖锐的厌恶。她太完美了:永远拔尖的成绩、得体的穿着、迷人的气质、和显赫的家世。完美到显得虚伪,使人疯了一样想要找出一点缺憾来证明,证明娄文毓也不过如此。 可是不能。唯一的那个同性恋绯闻,因为没人真正见过娄文毓对身边哪个女同学、女生朋友暧昧过,与每个人都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感,所以流言不攻自破。 每次现身,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娄文毓就能被人群崇拜地簇拥着,简直是天赐的宠儿。上帝不仅把所有的窗户都为她敞开,顺便,还附赠了她满室阳光。 凭什么呢?凭什么有人可以如此轻易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以阿卯讨厌娄文毓,更讨厌那个在娄文毓的光芒映照下,显得如此卑微、如此不堪的自己。 但是,当阿卯在礼堂里观赏到文毓的压轴节目开始时,她彻底改观了—— 舞台的灯光暗了,一束追光俨若神谕般下落,笼罩住那架黑得发亮的斯坦微钢琴,和钢琴前的倩影。 娄文毓辫了优雅的低盘发,耳上的蓝宝石闪着幽幽的光,更衬出那一对深邃猫眼的迷人。她着了一袭质地精良、剪裁利落的露肩黑礼裙,戴了过肘的丝绸手套,轻盈的长裙摆行动间如夜色在流淌。 文毓款款落座,脊背挺直,脖颈的线条像高傲的黑天鹅。指尖落下,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一个音符如流水般自然地淌出来。 那声音的来源仿佛不是琴键,而是来自她灵魂深处,一种乙卯从未感受过的、纯粹而汹涌的情感——渴望、缠绵、绝望、升华。 这不是单纯炫技的表演。悠悠扬扬地漂浮着的美妙旋律,时而低回如泣如诉,时而高亢如痴如狂,在巨大的礼堂里盘旋、激荡,穿透乙卯体内用冷漠和尖刺筑起的厚厚外墙,直击了她心下最荒芜、最干涸的角落。 乙卯僵在黑暗里,所有的愤懑、怨毒、算计,都在那流淌的乐音中被冲刷得七零八落。 文毓微微阖着眼皮,侧脸在灯光下泛着白玉石般的润泽,长长的睫毛垂下,整个人慢慢地散发出了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而脆弱的美。琴声里流露出的孤独、热烈、甚至是某种与她灵魂深处呼应的、不易察觉的暗影……让乙卯感到一种近乎恐慌的悸动。 她定定地凝望着光柱中那尾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丽影,一瞬间的功夫就不再是心目中那个浮华虚假的符号,而是一条充满了复杂情绪、引她探究的生命。 琴键泛起的点点涟漪,在乙卯的心里,翻涌成了惊涛骇浪。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让她感到极度惶恐的情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乙卯的心脏。不是羡慕,不是嫉妒,甚至不再是单纯的恨。 那是一类更灼热、更混乱、更让她不知所措,甚至没法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的感觉,迅速地在体内蔓延开来,而几乎无法遏抑。 突然,地铁发出的巨大呜咽声,将乙卯从窒息的回忆中猛地拽回了现实。 是终点站到了—— 通往娄文毓住所的终点站。这是阿卯在上次拍摄的间隙,从对方的电话里偷听到的。 她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弧度,没知觉地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自残带来的微痛感,竟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 阿卯掏出手机,红了脸,颤抖着再次拨通了那个令自己心神不宁的号码。 “喂,文毓姐…是我,阿卯。你现在有空吗?” “嗯。” 电话里传来一阵极短促的鼻音,带着玻璃器材盛着液体晃荡的声音。 “我好像对作为模特的事情,还是很朦胧。可以再给我一点…指教吗?” “…呵,荣幸至极。” 既然已经坠落,乙卯想,那就沉得更彻底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