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谋

    

英雄谋



    那是一支羽箭,不知缘何飞来,却精准无误地震慑了满屋人。

    少年一身轻甲,持弓而立。他头戴乌色纱罗包巾,靛青衣摆微湿,靠在门边似笑非笑。

    见到来者,这一屋男人都变了面色。随后他们纷纷单膝跪了下来,恭声唤道:“齐小将军。”

    齐,是这群叛军之首的姓氏。

    师杭不知道这位救了她的少年郎君同那位造反的行中书省平章齐元兴是何关系,但想来他在军中地位不低,救她也绝非出于善心。

    齐闻道没准他们起来,只径直走到屋后拔出了那支箭,而后望着师杭皱眉道:“你还不走,怎么,想被充作军妓?”

    说罢,他又转向孙镇佑。少年玩乐似的羽箭随意折断,丢弃在男人肩头,丝毫不顾及对方的颜面,噙笑嘲道:“千户大人,真够丢人的啊。抢我手下东西时气焰非凡,怎么这会子连个姑娘都制不住?想来是看见美人便腿软了。”

    听见这话,跟着齐闻道一同来找场子的兵士们都起哄奚落起来。

    “就为脖子上这点伤,发这样大的火,至于吗?要不再给你请个高明些的大夫来?”齐闻道悠然踱着步,继续阴阳怪气,“啧,若小爷我晚来一会儿,怕是连丁点痕迹都瞧不见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直把孙镇佑羞得面色涨红,却不敢辩驳半句。丁顺在一旁暗叹,终究还是被他言中了,这位郎君贯不肯吃亏咽气的,倘若被人下了面子定然要立时报复回来。

    就在这样诡异凝滞的氛围中,师杭默默爬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有齐闻道作保,没人再敢拦她。她似丢了魂般跌跌撞撞跑出草屋,陷入漫天大雨里,伶仃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昏黄夜色中。

    她生得确实好,虽衣着褴褛,但浑身上下有股说不上来的气质,惹得齐闻道也多瞧了两眼。待他收回目光后,心中骤觉几分怪异。

    这姑娘,倒不似寻常乡野丫头……

    不过他也没功夫细想了,毕竟一个女人对眼前的战局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冒着雨,齐闻道把一众人都撵出去列队,发号施令:“攻下婺源迫在眉睫,将军着胡将军领兵,不日启程。”

    果然又要开打了,众人皆默,只听齐闻道继续道:“诸位需谨记,胜时戒骄戒躁,败时不气不馁。入城前孟将军早立军令,不可滋扰百姓,jianyin妇女。今日孙镇佑知法犯法,回营自领四十军棍,往后如若再犯,便不必留命了!”

    ……

    临近子时,孟开平终于下马,孤身立于师府门前。他原本早欲往此处而来,可半道又被传令官追上,那人为他捎来了一封口信——

    “平章大人有令,请将军速稳徽州局势,以此为据,攻占婺源!”

    徽州这一仗虽然大胜,可城池防御也毁了大半。倘若乘胜攻打婺源,势必要分去他手中诸多兵力,那么固守此地便显得殊为不易了。

    事急从权,孟开平果断于半道勒马,又调转方向去了府衙与诸将商议对策。

    等议完布防,出来时天色已暗不见光,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侍从想上前替他撑伞却被喝退,孟开平心中焦躁,匆匆系了件兜帽披风便翻身上马。

    “将军,且歇息片刻再去总管府罢!”雨声嘈杂,侍从官蒋禄追至马下,竭力劝说,“那里早着人封了,无人进出,便是明日再去也不迟!”

    闻言,孟开平只横了他一眼,旋即飞驰而去。

    “哎呀,沈将军,你瞧瞧这……”蒋禄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水,正抱怨着,扭头却见沈周成业已上马。

    “将军有些心病,非得亲自去趟师府才放心。”沈周成无奈,果断吩咐道,“你且在府衙候着,我带一队人跟去。”

    然而这一路,沈周成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追上孟开平。待他在师府匾下停住,守门的小兵立刻上前抱拳回禀:“沈副将,将军已进去好一会儿了,正吩咐人抄家呢。”

    抄家?抄什么家?

    沈周成头一回知道孟开平还有这癖好,忙带着人进府。结果刚一踏入正院,他便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惊呆了。

    密密麻麻的,目之所及全是能容纳两人大小的实木箱子,一个挨着一个,堆了满满一院落。而其中已经被打开的那些箱子,所装之物竟然都是诗书字画、金石古籍。

    师家底蕴之丰厚,可见一斑。

    倘若师杭未离此处,定然痛心欲死。当兵的大多出身草莽,连字都不识,自然不晓得这些物件何等贵重。唯有经过岁月沉淀之物方显清贵,数百年来,历代师家人苦心收藏,尤其是那些被雨水浸湿的孤本和名家画卷,价值连城都说得太轻了。

    可惜,现在掌控此处的人是孟开平。他根本不稀罕这些泛着墨臭的物件,只是用损招逼人现身罢了。眼下看来,这府里当真逃空了。

    甫一进来,他便着人将后院里里外外搜了一通,结果连半个人影都没搜到。孟开平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个结果,毕竟从破城的那一刻起,他已吩咐人快马加鞭围了总管府。即便如此,居然还是迟了一步。

    孟开平不相信一个久居深闺的小丫头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能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的爹娘早早为他们留了后路。

    想到这儿,孟开平不禁冷笑一声。

    枉他敬重那师伯彦舍身为公,原来他也并非全然抛洒得下,原来他也是有私心的。

    沈周成摸不清状况,又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只得陪孟开平在雨中静立了好半晌。直到他的甲胄里侧都被雨水浸透了,方才见孟开平转身,面色阴沉道:“师家有位小姐,去,把她给老子抓回来。”

    说罢,他似乎觉得不够郑重,接着吩咐道:“赏百金,邑千户。”

    这样重的筹码,沈周成十分意外。白日里,他曾亲见将军为师伯彦夫妇收尸,下令将两人合葬,想来也是感佩敬重的。怎么眼下又不肯放过师家小姐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进言道:“将军,依末将之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听闻这师伯彦膝下只一子一女,幼子年方五岁,何必赶尽杀绝呢?”

    见孟开平依旧面色不愉,他又劝道:“至于那位小姐,一介弱质女流罢了。如今城中正乱,便是她侥幸逃出去,恐怕也……”

    “恐怕什么?”听到此处,孟开平侧首看向他,竟微微笑了,“若人已经被弄死了,那就把她的尸身拖回来。”

    沈周成一下被噎住了。见他神情不似玩笑,只怕是心意已决,便暗暗叹了口气道:“末将领命。不过深闺女子,外人总不得见,不知这位师小姐生得是何模样?末将好着人去寻……”

    闻言,孟开平根本懒得废话了,抬步便越过他,径直出了府门。

    沈周成也不再多问,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侍候他上马。直到走前,孟开平才深深地瞥了他一眼,居高临下,眸光如炬。

    “沈周成,别跟我装傻充愣。她生得如何,你不是早已得见了?”

    说罢,他一夹马腹,黑色骏马眨眼间便风驰电掣般冲出。

    沈周成久久立于檐下,遥望孟开平远去的身影,不由替那位师小姐喊了句冤。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连这位不动如山的将军也未能免俗。

    盼只盼,这正是一段天定良缘,而非红尘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