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吻毒
钩吻毒
有毒? 闺阁深深十五年,从来都是顺遂,然而仅此一日之内,师杭却见识了鲜血、人头、毒药……这些只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才出现过的东西。 饶是她自诩沉稳,一时也不由得手足无措。 “你、你且撑着些,我这就去外头喊人来……小红!” 师杭忙上前去扶,可男人的半边身子骤然压了下来,她只觉得肩头一沉,差点后仰在地。 不知这毒是否见血封喉,她又急又怕,连声唤一旁的小红过来帮忙。小红原先胆怯不已地躲在内室门帘处,听见主子吩咐,低低应了一声。师杭背对着她,莫名觉得身后的脚步声又轻又慢。 此等大事,怎么她毫不慌乱? 师杭心头起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救了她一命。 师杭从未有过如此命悬一线之时——眼前寒芒乍现,她连惊呼都来不及,立刻松开怀里的孟开平侧身避去。回首定睛,那是一柄锋锐至极的匕首,只浅浅触及了她后脊的衣衫,便划破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幸而师杭避得及时,但凡慢了片刻,这一刀便足以要了她的命。 “小红!”师杭反手摸了摸后背,难以置信道,“是你与那人暗中勾结?” 小红不答。但此刻,她的面上再无往日的恭敬与怯懦,相反,唯有蚀骨恨意。 那盏茶就是她为师杭备下的,原以为这位元臣之女大有可用,没想到此女竟敢投敌。如今,兵败如山倒。她早知自己性命不保,更难以下手除去孟开平这个贼首,便决心先替元廷除此叛徒。 多行不义必自毙,许是老天开眼,谁能想到那杯毒茶居然被孟开平给喝了。她方才觑见,心中简直狂喜难抑。这狗贼色令智昏,为了拷问此女又将亲军尽数遣在外头,岂非是天赐良机? 眼见一击不中,小红舍小取大,果断扬刀刺向半趴在案上的孟开平。 一切发生得太快,却都在师杭的一步之遥,她眼睁睁看着小红转了个方向,立时便猜出了她的意图。 师杭,别去。 仿佛有道惑人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那声音告诉她,只须一刀,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孟开平就能当场毙命。尽管她与小红都逃不出去,但她至少间接为双亲雪耻了。 然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叫嚣着。 不可以,师杭,不可以将爹娘的死都怪罪到他头上。这个男人死了,天下的纷乱与苦难就能结束了吗?满目疮痍的徽州城又会再次沦入谁手?时时刻刻为仇恨而活,最终活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难道便是她的志向与爹娘的心愿吗? 这厢,孟开平虽四肢麻痹,腹内灼痛,意识却还算清醒。他注意到屋内拿着凶器冲过来的小红,勉强提起一口气力,抬臂相迎。 他料定这女细作不会武功,待她近身,他确信自己即便中毒也足以了结她。至于师杭么,他根本没将她算在其中,只要别在背后捅他刀子就好。 假如师杭知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会斥他心胸狭隘。因为恰恰就是这个他时刻防备着的少女,于千钧一发之际,以一种坚决无畏的姿态扑上来挡在了他身前。 师杭紧闭双眸。 然而接下来,并没有预料中刀刃刺入皮rou的钝痛,只有一阵椅凳翻倒的巨响。 袁复带人冲进来时,眼前一片凌乱不堪。有人躺着,有人跪着,其中居然还有他的上峰。 “元帅!”袁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焦急唤道,“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找羊血来!”师杭朝袁复大喊,“他中毒了,赶紧请大夫!再迟就来不及了!” 时急从权,袁复来不及多问,立刻派人去寻羊血和大夫。师杭则忙不迭爬起身,跌跌撞撞冲到伤重的小红面前,揪住她的衣襟厉声质问道:“你下的什么毒?” 小红扯唇欲笑,一缕血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不会说的……他该死……” 方才她生挨了孟开平一脚,几乎被踢飞出去,除却后脑有伤,只怕连五脏都受损了。师杭担忧她性命难保,也不敢轻易挪动她,只得恳切许诺道:“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了!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只要孟开平不死,我一定竭力保你们平安!” 直觉告诉她孟开平不能死,徽州这一堆烂摊子还等着他收拾。孟开平不收拾,难道让他口中骄横作恶的杨完者来吗?故而师杭所许诺的,并不是假惺惺的哄诱之言,她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 然而小红闻言却闷咳了几声,望着师杭,气若游丝道:“姑娘,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分明面色衰败,眸光却亮得灼人:“你为他舍命……咳,他、他竟也肯为你挡刀……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说罢,小红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眸子,再没了声响。 最后这句话是诅咒。师杭心中十分清楚,往后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假如日后诅咒应验,也是她咎由自取。 …… 师杭那一扑,打乱了孟开平的所有设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知道,于己最有利的应对之法就是任由这女人替他挡刀,不论她是死是活,总归他能毫发无伤。可是孟开平做不来此等卑劣之事。 只要他还有口气在,就轮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替他挡刀。于是他毫不犹豫,直接将那只预备迎敌的右手横在了师杭胸前,搂着她稍一侧身。 匕首越过护臂割在了他的手肘上方,深深划出了一道裂口,火辣辣地刺痛。但这种疼痛于孟开平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战场上,他曾险些被敌人砍下一条手臂,照样可以了结对方。 于是,趁小红刀刃悬空之际,他瞅准时机,狠狠一脚踹在她下腹要害处。 怀里护佑的女人此刻也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孟开平想笑话她蠢,可腹内的灼痛感愈发强烈,双腿已经彻底没了知觉,身体还无法抑制地抽搐。那一脚就是他最后的气力了,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昏倒前他仍迷迷糊糊地想,这下,这女人总不会再怨他了罢?毕竟他待她也算是仁至义尽、舍生忘死了。 半梦半醒间,孟开平似乎听到些哭喊和吵嚷声,很快,口中便被灌入了许多温热浓腥之物。他隐约感觉自己吐了好几回,再往后,耳边逐渐清净下来。等他再次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你终于醒了……” 女子轻如片羽的嗓音带着丝哽咽,自榻边幽幽传来。孟开平昏昏沉沉的,还以为是师杭守在旁边,便强压不适唤她。 “筠娘?” 这两个字一出,周遭霎时静了静。那女子没有应他,默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妾是于蝉。” 孟开平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只得笑了笑:“是你啊。” 他想起身,于蝉却制止了他,扶着他稍稍靠在软枕上:“别着急,大夫说你还需要静养几日。” “中毒而已,又不是伤残。”孟开平清了清嗓子,不甚在意道,“既然没死,说明这毒也算不得厉害。” 闻言,于蝉坐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愁容满面道:“你总是这样,天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教旁人替你提心吊胆。你此番中的是钩吻之毒,又名‘断肠草’,厉害非常。幸而你所饮不多,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还有你臂上这伤,深可见骨,差些伤及脉络……” 孟开平被她这番絮叨说得头晕,勉强耐着性子道:“多谢照看,不过我这是睡了多久?袁复呢?” 于蝉慢条斯理道:“你已昏睡一天一夜了。袁副将和师姑娘都在外间,二公子想先见谁?” 孟开平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也不再刻意掩饰,直言道:“昨日辛苦你了,这就回去歇着罢,烦你把那女……嗯,将师姑娘请进来,我有事问她。” 于蝉微微颔首。她站起身,临去前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首一礼。 “二公子,还有一事,妾须得告知于你。” 屋内那位于娘子,师杭早闻其名,今日才得见其人。 黄珏曾说过,于娘子曾是孟开平兄长的女人。虽然这话存疑,但师杭料定孟开平眼光奇高,应当看不上寻常姑娘。果不其然,待真正见面以后,她身上温婉动人的气质衬上清丽淡雅的姿容,连师杭都自愧弗如。 有些姑娘能让见者皆如沐春风,不忍冒犯,师杭觉得这位于娘子便做到了这一点。她来时,对屋中所有人都以礼相待,更对自己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子没有半分忽视与轻蔑。听闻孟开平伤势颇重,她无助垂泪,再三恳求大夫一定要全力医治。那情形,一直死盯着师杭的袁复见了都不忍心,赶忙连声宽慰她。 于是师杭默默想,这孟开平还真是大难不死,艳福不浅。 “师姑娘。”思绪纷乱间,师杭一抬头,正瞧见于蝉从内室步出,望着她微笑道,“二公子请你进去。” “元帅醒了?”袁复的反应比谁都快,闻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他怎么样,要不要再唤大夫来瞧瞧?” “不必了,汤药应当煎好了,师姑娘一会儿服侍二公子喝下便可。”于蝉温言道。 这话,师杭听了不大痛快,却无意辩驳。当侍妾也好,当罪人也好,总归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好埋怨。 袁复见她抬步欲走,也跟上前几步,颇不放心道:“还是让末将一同进去罢。” 毒是不是这女人下的两说,但通敌这事多少跟她脱不了干系。眼下元帅正卧床养病,万一这女人故技重施可怎么办? 然而还没等师杭开口,于蝉先帮她劝道:“袁将军,二公子这会儿只请了师姑娘一人。他心中有数,您又何必违令呢?” 这是个温柔且良善的姑娘,师杭十分肯定,以至于她见了孟开平,开口便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将军,幸而您醒了,否则欠下的恩情不知由谁来还呢。” “老子替你挡刀尝毒,你居然连句谢都没有。”孟开平真不知道这女人的心里装的什么,恐怕是一大块寒冰巨石,“哼,这下我们之间两清了,你总该老老实实留下来了罢?” 师杭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将汤药递过去,颔首道:“多谢你,这回是我连累了你。至于你问我的那些话,我想,确实没有理由拒绝了。” “当真?” 闻言,孟开平立刻喜形于色,抬臂去抓她的手,可他没想到自己抬的是受伤的右臂,一下子痛得龇牙咧嘴:“哎哟哟,不行不行,恐怕伤口又裂了……这药还是你喂我喝罢。” 师杭看了眼他安然无恙的左手,默了片刻,转而道:“你若不愿喝,我这便去唤于娘子来。” “不许去!”孟开平一把夺过那汤药,仰头一饮而尽,旋即恶狠狠地将碗塞回她手里,“你就是故意不肯顺我的心!” “且消停些罢。”师杭将手里的瓷碗搁在一旁,叹道,“将军这段时日还是平心静气些好,免得气血两亏。” 提起中毒一事,孟开平突然瘪了嘴,闷声闷气道:“我听于蝉说,是你先想出灌羊血的法子为我解毒。若没有你,恐怕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师杭不敢揽功,一五一十道:“不敢当,其实这法子根本解不了毒,只能催吐延缓毒发罢了。这世间一物降一物,毒药亦是如此,你方才喝下的才是真正的解毒方子——取黄芩、黄连、黄柏、甘草各一两,用水煎服,一日三次。” “难怪苦得要死。”孟开平闻言嘟囔了一句,“不过你又不当大夫,记这么清楚做甚?” “与你何干?”哪知师杭面色一变,立时便嗔道,“下回我可不会再救你。” 她现下心里乱得很,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她若救了个杀孽无尽的恶徒,又该作何解呢? “没我护着你,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孟开平讽她,“那细作与你相处多日,你竟半分不觉,还劳烦我动手才除掉她。筠娘,不识好人心说的便是你罢?” 师杭不愿提及没了的小红,更不愿听他这样谈论人命:“你怎么总能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没你那么精明,不会处处揣度人心。她要害我,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你们叛军滋扰,毁了他们的安稳日子。” 小红曾同她说起过自己的家乡,那些原本富庶太平的鱼米之乡,因为各方争夺变得破败不堪。这难道同眼前的男人和男人归属的军队毫无干系吗? “你居然还说我们是叛军,到底向着哪边?”孟开平没料到她一下子恼了,干脆也嘴硬道,“行,随你如何想,反正等老子病好了,定要将这徽州城方圆百里的苗寨都给屠了!他们苗人不仁,也休怪老子不义!” 闻言,师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疯了不成?那些都是无辜平民!” “老子这一战折损了上千弟兄,谁不曾是平头百姓?”孟开平戾气十足道,“斩草必得除根,屠苗也可杀杀苗军的士气,教那群残兵败将不敢再轻易来犯!”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孟开平放完狠话,半晌未听人出声,便偷偷觑了一眼。原以为师杭要同他大吵一架,没想到她竟含泪望着他,啜泣道:“将军,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从今往后少生杀戮罢……” 她伴着他的时日尚短,却已见了数条性命亡于他手。师杭根本不敢多想,倘若她陪他的时日再长些,到底会亲见多少惨事。 “你想同我谈条件?”孟开平冷冷道,“可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了,还妄想为旁人求情?” 孟开平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这女人一贯得寸进尺,竟学会了用眼泪博同情,偏他总吃这一套。做他的女人,小事任性些无所谓,绝不能干涉他的军务。倘若她只哭一哭,他就由着她胡来,那还配当统帅吗? 这厢,孟开平刚打定主意不为所动,却见师杭拭去泪水,柔声又坚定道:“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令你动心的,你若肯应下……” 少女低下头,竟然抬手解开了腰间系带,款款将外衫褪下:“将军,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开平眼睁睁看着那件藕荷色褙子垂落在地,整个人都懵住了。夏季衣衫本就轻薄,除了这件,师杭的玉臂裸露在外,素色菡萏纹的三涧裙下腰身尽显。 “你你你……别……” 孟开平磕磕绊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少女并不在乎他的想法,她重新坐了下来,俯身就欲吻他。 事出有异必有妖,孟开平一瞬间汗毛乍起,大喊道:“别碰我!” 师杭被他吓了一跳,还不待多问,外间便响起一阵慌乱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只听袁复粗声粗气道:“元帅!元帅您没事……哎呀!” 他甫一转进内室,一只白瓷碗便迎面飞来,与此同时还伴有孟开平的怒喝:“出去!” 袁复好不容易接住了碗,抬眼只见一女子似乎被裹在锦被里,当下根本不敢再瞧,生怕长针眼:“啊!是是是,属下这就走!” 很快,他慌不择路地一溜烟跑了,临了却还记得帮孟开平带上门。 “……咳,筠娘。” 终于,里里外外都再无人打扰。孟开平低头瞧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姑娘,犹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中了毒便不能拿你如何了罢?” “我方才已经说了,将军。”少女的嗓音很轻,却又十分甜腻,仿佛能让人立时酥倒,“今日,您想要我如何,我都不会有半分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