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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习习,棕榈树叶在他们的头顶簌簌地响着。 曾荻坐在酒廊的一张桌子边等艾谅。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顺手拿了盒烟出来:“你介意我抽支烟吗?” 曾荻怎敢说她介意,自然是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艾谅掏出打火机,点火。风有些大,烟往曾荻那边飘。他皱皱眉,把座位往一边挪了挪:“别熏着你。” 这样,他们就靠得近了些,曾荻依稀能闻到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混着一点淡淡的烟味,并不难闻,甚至还挺有质感的。 艾谅点了苏打水和冰,给曾荻面前的杯子倒了些。 “你脸色不太好。”他说,“没休息好吗?” 曾荻自然不会跟艾谅说那条美人鱼的诡异之处,她觉得说出来老板只会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大好。因此她只是点点头:“可能是。本来就坐了长途飞机,昨天又睡得比较晚。” “那确实不好意思。”艾谅说,“开了一天会,还要让你陪我在这坐着。” 曾荻觉得老板客气得有些诡异,但从他的话里和神态中又感受不出任何阴阳。 “那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艾谅说,“我不知道你察觉到没有,本来你的业务是老陈牵头负责的,但是这次我过来了。” “……”老陈是公司副总,这几年一直是曾荻这个板块业务的直属领导。这次出差没有他,确实她也觉得略微有点奇怪,但也没怎么多想。听到艾谅这么说,她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默默点头。 “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公司内部的一些经营问题告诉你,”艾谅说,“起初我不太想说,不想给你造成比较大的思想负担。但后面我们可能一直共事下去,你又在比较关键的岗位,不让你知道实际情况也不行。” 曾荻看他的神态,感觉到这事似乎挺严重。她点点头:“艾总您讲。” “你有没有发现之前老陈让你处理的一些重点业务,你做了大量的工作,也汇报给他了,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曾荻回想起那些大客户订单和合同,的确,最后的工作完成以后她交给陈总,陈总也说会给她绩效奖金,但,石沉大海。鉴于这些业务都是陈总亲自跟进的,她也并不好过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订单成没成。 “……好像还真是。” “好吧。简单来说,就是这些业务,老陈搞砸了,而且得罪了大客户。所以这次跟你过来,也是要挽回一些公司损失。另外就是,老陈被发现一直在挪用公司其他业务板块的钱,我不好说他是想弥补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但他给公司造成了更大的亏空。所以他以后不会负责这些业务了,我自己负责。” “……” 艾谅看着曾荻的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像蒙了层淡淡的雾气。他能看出她在尽量保持平静,在飞速思考着该怎么应对他的话。 他总觉得曾荻的眼睛似曾相识。那种有些迷茫的眼神,并不是说她不聪明。她很聪明。但她不能算是一个“精明”的人。 艾谅自己也不喜欢太精明的人。这样的人多少总会有些自作聪明。 “以后你跟我工作,可能会辛苦些了。”他说,“但挽回大客户的事,有些东西也不能在办公室里光明正大地谈,我自己去跟他们谈就行。” 曾荻摇摇头:“艾总,辛苦些也没什么的。在这个板块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我也不想放弃。” 她的嗓音软软的。 艾谅掐灭烟头:“第一次出差,就让你知道公司高管在打架。” “这其实,也很正常。”曾荻说,“很多公司都会这样。但是艾总,听到我们公司也出现这样的事,我会觉得比较惋惜。因为我一直认为陈总和您关系很好。” “是的,曾经关系很好。但在顺境,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业务扩张和发展解决,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人性就会暴露无遗。” 曾荻喝了口杯子里的水,苏打水里加了一小片柠檬皮,很冰,但柠檬皮的清香缓缓沁入唇齿之间。 “即使会更辛苦一些,你也愿意跟着我继续下去吗?”艾谅问。 “您还发得出工资的话,就愿意的。” 艾谅看着她笑了。 她湿濡红润的嘴唇,还有喝完水以后下意识舔嘴角的动作都带着些孩子气,跟她一本正经的态度对比起来就格外可爱。 “好。”他说,“公司可能这几个月会资金链有些紧张,但发不出工资不至于。另外,” 艾谅拿出手机,点了几下:“之前有笔合同,我这边查了下,其实如果不是最后老陈的那些saocao作,订单就成了。我听说他承诺过给你提成,这笔提成我发给你。” 曾荻看着手机银行突然跳出的那个进账提示和数字,目瞪口呆。 “艾总……艾总您怎么会有我的银行信息?” “银行信息,你们入职的时候不都给过公司吗?”艾谅说,“这有什么问题?” 他看见曾荻的脸有些泛红,连带着白嫩的耳垂都有点发红了。 “不,不是的,”她拿着手机,有些窘迫地解释,“我是想,这笔钱我不能要。毕竟这个订单都没成。而且这正是在您和公司处于困境的时候。” 艾谅看着她。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她黑亮的水汪汪的眼睛,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心里好像被一根柔软的指头戳了一下。 “你很担心我吗?”他问。 曾荻看见艾谅的表情,那是种她很难形容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带着点笑意。 曾荻用力点头:“我担心啊。因为您说了,公司会有资金压力。这个时候我不能要这笔钱。” “你不用太担心。”艾谅说,“也就是几个月会有压力,后面慢慢就会好转的,我心里有数。另外,该给你的,我一定都会给。毕竟让你跟我一起工作,没有激励机制,怎么行。” 曾荻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把这些事跟你说清楚以后,我心里也舒服了很多。你也不要有情绪上的负担,困难总是会克服的。” “好。” “那你上楼去睡吧。我再抽支烟,也去休息。” “好的,那我不打扰您了,艾总。”曾荻起身。 艾谅看着曾荻的背影。以前他在公司没特别注意过她,只大概有个印象,她工作时很低调,话不多,一直都挺有礼貌,不算强势。 她不胖,身材挺匀称,rou都长在挺合适的地方…… 艾谅揉揉眉心,把一些不太应该出现的想法强行从脑子里赶出去。 艾谅的确睡眠不好。从小睡眠质量就很差。母亲说,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一晚上就能醒好几次,非常闹腾,几个大人围着照顾都哄不好。 这是还没有意识的时候。渐渐地等他长大点了,能记事了,他就会反复做同样的梦。 很难说那是个什么样的梦,没有任何情节。 艾谅甚至很难分辨梦里的主角是不是自己,如果说是自己,他能在梦里看见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清亮温柔的眼睛,瞳孔里是星空静谧的投影。无数微型的恒星在瞳仁的黑暗中燃烧、跳跃,构成一座袖珍宇宙。银河划过瞳仁的边缘,像一条冷白色的脊骨,缓慢漂移。 如果说不是自己,他又会在梦境中感受到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他看着星光的投影在那双黑色的瞳孔中一点点消逝,越发黯淡。光线退潮,声音像被水吞没般变得遥远而迟钝,直到周围全部暗下来,被一团浓稠的黑色所包围。胸腔剧烈收缩,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从体内深处缓缓扼住每一寸气息。四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像无数猩红的丝线缠绕在喉咙和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可怕的撕裂声,渴望却又徒劳。 而这一夜,艾谅又做了那个梦。 只是这次的梦,似乎有些不一样。 艾谅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悬浮在空中,没有实体的存在。他注视着下方那双眼睛的主人。 那是一具苍白赤裸的女人身体,仰面躺在夜空下的砂砾中。她身下的血迹已经干涸,暗红的砂砾半掩着她的躯体。 血迹从她的胸口蜿蜒流出,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花。 艾谅看见了她的脸。眼睛已是毫无生气,倒映着黯淡的星光。 那是曾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