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眼看书迷 - 经典小说 - 鹤别青山(古言,1v1)在线阅读 - 2.我见郎君多有病

2.我见郎君多有病

    

2.我见郎君多有病



    几步之外,梧桐绿荫nongnong,一道颀长身影静立其中,仿佛与幽碧融为一体。来人,春桃认得,是二公子裴知远身边的近侍,褚临川。面相俊朗,素日沉默寡言,行事滴水不漏,曾对她有过明面上的照拂。

    褚临川素来不多管闲事,此番路过,是巧合,还是夫人又觉不放心,才遣褚临川来探她口风,叫她识趣些,莫再妄想痴缠,坏了规矩。

    春桃思忖片刻,率先屈膝,笑道:“褚管事。”

    褚临川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倒是个懂规矩的,起码知道先见人行礼。”褚临川向前踱了半步,树影自他肩膀倾斜而下,将春桃笼罩在浓荫下,唯有裙角那一抹藕色,照在残光里。

    “二公子待你一场情分,”褚临川似笑非笑道:“夫人却盼你记得规矩。身在何处,便当守何处的礼。””

    春桃唇边笑意未散,心已了悟,特地放轻声:“二公子临行前,便对奴婢已有吩咐。如今得了夫人抬举,能在漱玉轩尽一分力,也算是替旧主分忧。”

    她特地将“已有吩咐”四字咬得清清楚楚,观摩面前之人的反应。

    闻言,褚临川唇角牵动了一下,弧度极浅,称不上笑。那双如墨玉的眼,定定望向她,誓要穿透恭顺的皮相,一点点拨开缝隙,掘出心里未明的心思。

    这张脸,在漱玉轩的阴翳里,竟能比在绮罗丛中,更能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难怪,二公子肯为她破例,至今还存着几分兴。

    褚临川心底冷嗤,如此这般,若是愚钝之人,自有命数。

    当年,镇国公与夫人恩爱非常,如胶似漆。谁料夫人怀胎之际,国公爷转头养了个乐伎。夫人得知后,只遣人送去几道白绫。没过多久,那乐伎便因“急病”身亡,国公爷与夫人自此形同陌路。夫人因这事郁结于心,不久便溘然长逝。

    至于国公爷……呵,依旧逍遥快活,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贵人若真有情,那也是他们偶尔起意,恰好看你顺眼罢了。

    转瞬即逝的东西,也配叫情?

    连这般前车之鉴都看不明白,还妄想着飞上枝头,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收了那点漫无边际的思绪,视线凝定在她脸上,冷然道:“不知你是假聪明、还是真糊涂。二公子纵然归府,你们之间……也早该断了那点痴念。”

    这话一出,春桃心里的厌烦几乎涌出胸膛,仍按捺性子,唇畔的笑却在摇摇欲坠。

    褚临川语气透着近乎残忍的务实:“更何况,长公子是什么人?目下无尘,这几年更是厌憎旁人近身。你不过是夫人随手塞进这漱玉轩的物件!是留是弃,不过一念之间。”

    “他要是愿意多看你一眼,兴许是你的运气,可若连正眼都懒得施舍,那也寻常得很。讨好也罢,犯错也罢,于他眼中,没分别。”

    “若真有几分自知,便老老实实待着,少出错,少开口,熬上几年,或能得句老实,放你出府寻个婆家——”他扫她一眼,带着一丝近似惋惜的情绪,却转瞬即灭。“也比妄想攀那高枝,摔下来时粉身碎骨强。”

    “夫人心善,才愿提醒你几句,若你自己不肯省悟,旁人便再护不得了。”

    “褚管事说得在理。”春桃敛去唇边的笑,抬起眼。

    一双水泠泠的眼,映着暮色残光,一眨不眨,直直迎上他的审视。

    “可依我看,分明是贵人们一时兴起,伸手将人从泥里拈起来,等人沾了点高处的光,转脸又骂人不该生了痴念,污了他们的眼。”

    仿佛被这句话刺中了某处,褚临川眉锋一蹙,“你这张嘴、连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早晚会惹出祸端来。”

    “若是漱玉轩那位厌烦起来,只消皱皱眉,一句话就能将撵你出府去。届时任你舌灿莲花,也不过是个被主家厌弃、声名狼藉的下人。”他向前一步,身子微倾斜,说出弃奴任人践踏的下场,残忍地想烙进她骨子里。

    春桃心底厌烦早化作嘲弄。一个仰仗主子脸色过活的管事,转过头来,摆出一副洞悉世情、指点迷津的嘴脸,教她这同为奴婢的人该怎么活。

    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褚管事金玉良言,春桃自然谨记于心。”春桃嗓音如珠玉落地,一字、一句,悉数砸进暮色之中,带着玉石特有的冷冽,“但这漱玉轩里,褚管事既不当差,更不是主子。我的命数,有我自己担着,不敢劳烦褚管事费心筹谋。”

    “告退。”

    她不再看他一眼,径自屈膝行了一礼,随即转身没入暮色中。独留褚临川一人站在原地,良久未动。树影斑驳在他肩上,那双漆黑的眼,撇去怒意,更蕴着戳破伪装的难堪。

    回到狭小又闷热的耳房,春桃反手闩上门,点起灯,凝望灯花,发了会儿呆。桌上一截残香烧得歪歪斜斜,焰芯红得发黑,像极了儿时在吴郡烧过的檀香。

    时逢苦夏,巷口的药炉子常年不息,她爹吩咐着伙计称药配方,“女儿家也得识字,账本难道靠人读?”

    但天太热,她学得心浮气躁,趁他转身进药铺里,溜进院墙边的阴影处乘凉。没一会儿,隔壁的少年就翻了过来,手捧一本线装的旧书。

    “念几句给你听,”他讲话温吞吞的,“左右天热,你爹爱大吼,听我念几句诗,消气。”

    昔年,她嫌弃他温吞无趣,如今才晓得,世上肯替她抚平焦躁的人,不多了。

    灯火闪了闪,将人从旧梦中拽回现实。

    接连几日的提心吊胆,加上夜不能寐,春桃只觉身子越发沉重。白日里强撑着做事,夜里辗转反侧。这夜,她披了件薄衫,照例起身去添灯,忍不住叹气道:这位主子真是个麻烦。

    旁人顶多是“看不起”人,他倒好,压根儿“不屑看”。茶水送上去,从不碰,衣裳换了从不吩咐,连在端药放入桌案上,都像没见到似的,翻过一页书。

    春桃走着,心里的账哗啦啦翻得飞快。

    一句话不说?记一笔!

    茶水冷了纹丝不动?再添一笔!

    这等金身供奉,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真该另辟静室,设香案、焚长香,日日三炷才合规矩。

    念头甫一落下,窗外惊雷炸响,夏雨总是这般没个预兆,倾斜而下。春桃端着灯盏,走过前廊,习惯性地朝主屋瞥去。

    屋门未阖,虚掩着一道缝。

    就在这时,咳声自门缝漫出,闷在雨声里,像是从喉底挤出来的,一声比一声重。紧接着,椅脚刮过地砖,沉沉一响,宛若有人跌坐回椅中。

    然后——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