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根鬚與畫布
第五章 根鬚與畫布
第五章 根鬚與畫布 辦理正式領養手續的過程,像揭開一層沈默的紗。 文件攤在區公所冰涼的金屬桌面上。 社工遞來小哲的出生證明覆印件,沈韻的目光落在日期欄,指尖幾不可察地頓住。 ——十歲。 眼前這個瘦骨嶙峋、安靜得像抹影子、被她誤判為七八歲的孩子,原來已經十歲了。 是怎樣的苛待,才能讓一個十歲的男孩,縮水成這般模樣? 一股鈍痛混雜著更沉重的責任感,悄然壓上沈韻心頭。她抬眼看向安靜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小哲。他雙腳懸空,夠不著地,正低著頭,專注地摳著自己洗得發白的褲縫,對周遭的談論毫無反應,彷彿那「十歲」的數字與他無關。 從那一刻起,某種微妙的東西改變了。 沈韻依舊話不多,神情也稱不上熱絡。 但當她將熱牛奶推到他面前時,指尖會在他細軟的頭髮上多停留一秒。 當他半夜被噩夢魘住,驚惶喘息時,她會直接掀開他的被子一角,躺到他身側,用自己微涼的手臂環住他顫抖的小身體,一言不發,只是存在。 當他笨拙地試圖幫忙洗碗,差點摔碎盤子時,她沒有責備,只是默默拿走他手裡的盤子,塞給他一把小蔥:「剝乾淨。」 然後自己挽起袖子站到水槽前。 那是一種更為內斂、卻也更為篤定的「接納」——她真正意識到自己在養一個「孩子」,一個需要時間、耐心和穩定愛意才能癒合傷痕的弟弟。 社工林小姐按響門鈴時,小哲正踮著腳尖把最後一塊擦得晶亮的玻璃杯放回櫥櫃。 十歲孩子的身高還不夠,他搬了張小凳子墊著。 聽見門鈴聲,他跳下來,手指下意識揪住洗得發白的衣角,看向玄關的沈韻。像隻豎起耳朵的警戒小動物。 沈韻開門。她身上還沾著一點未洗淨的鈷藍色顏料痕跡,那是她上午在畫室工作的證明。 林小姐笑容溫和,目光帶著職業性的審視,迅速掃過玄關: 擦得發亮的木地板(角落還放著小哲剛用過的小凳子),鞋櫃裡擺放整齊的拖鞋(小哲的藍色兒童拖鞋緊挨著沈韻沾了點顏料的帆布鞋),空氣裡除了檸檬清香,還隱約飄著松節油和亞麻仁油的味道。 「打擾了,沈小姐。」林小姐遞上名片,「我是負責小哲個案的林淑惠。」 「請進。」沈韻側身,語氣平靜。 小哲安靜地站在客廳入口,背脊挺得筆直,嘴唇抿著。 「林、林阿姨好。」聲音努力維持平穩,但帶著孩子特有的細軟。他沒像同齡孩子那樣好奇張望,而是規矩地站在原地,等著被允許靠近。 訪談在客廳進行。 暖陽透過紗簾,在地毯上投下柔和的光斑。客廳牆面掛著幾幅沈韻的抽象畫作,大膽的色塊與線條構成獨特視覺語言。 林小姐的問題很細緻:日常起居、飲食習慣、傷口恢復、心理狀態…… 沈韻回答簡潔清晰,偶爾補充細節時,會看一眼身邊的小哲。 小哲則像個認真的旁聽生,雙手放在膝蓋上,每當被問到,立刻坐得更直,回答清晰但簡短,努力展現「一切都好」的模樣。 「傷口恢復得不錯。」林小姐查看了小哲手腕上幾乎淡去的疤痕,語氣溫和,「還痛嗎?或者……晚上會做噩夢嗎?」 小哲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沈韻,才搖搖頭:「不痛了。睡……睡得很好。」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沈姐……給我留了小夜燈。」這是他最安心的部分——黑暗裡,總有一點光屬於他。 林小姐點點頭,在本子上記錄著。 話題轉到未來規劃,尤其是教育。 「小哲之前的情況,」林小姐措辭謹慎,「可能錯過了系統的學前教育。接下來這部分,沈小姐有什麼打算?」 沈韻早有準備,從茶几抽屜拿出一份文件:「我諮詢過教育局和幾個輔導機構。目前計劃是先請一對一的家庭教師,幫他補基礎識字和算術,適應學習節奏。」她翻開文件,指著其中一頁,「這位王老師經驗豐富,特別擅長引導有特殊經歷的孩子。每週三次課,從下週開始。」 小哲的耳朵微微動了,聽到「家庭教師」時,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悄悄蜷了一下,但眼神裡卻閃過一絲異樣的專注——彷彿抓住了一條通往某種力量的繩索。 林小姐看向他:「小哲,要開始上課了,緊張嗎?」 小哲立刻搖頭,坐得更直:「不緊張!」他語氣有點急,像怕被誤會不願意,「……我會認真學。」他補充,目光飛快地掃過沈韻,帶著點急於證明自己值得這份投入的迫切,更深處,則藏著一絲萌芽的渴望——渴望擁有不再任人宰割的力量。 訪談尾聲,林小姐合上記錄本,笑容真誠許多:「沈小姐,小哲,謝謝你們的配合。初步評估很順利,後續文件流程我會跟進。」她起身,目光掃過整潔溫馨卻充滿藝術氣息的客廳,「這裡很好。」 沈韻送林小姐到門口。 小哲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直到門關上,玄關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仰起頭,清澈的眼睛裡帶著點不安和更深的決心:「沈姐……老師來了,我會學得很快。」他保證著,像在立下一份無聲的誓言。 沈韻低頭看他,這次,她伸出手,不是揉頭髮,而是輕輕捏了捏他瘦小的肩膀:「嗯,慢慢來,學得開心更重要。」 歲月如藤蔓攀爬,無聲纏繞過七輪寒暑。 後院的紫藤花架早已從稀疏幼苗,蔓延成濃蔭蔽日的綠廊。春日暖陽下,第七度盛放的串串淡紫花序垂落,風一過,香氣細碎,空氣裡有種時光沉澱後的寧靜。 沈韻的專用畫室就在客廳延伸出去的採光間內。 此刻,她正站在巨大的畫架前,畫布上是接近完成的大幅抽象作品:漩渦般的靛藍與沉靜的赭石交織碰撞,邊緣點綴著銳利的金箔,充滿爆發性的張力。 她穿著寬大的工作圍裙,沾滿顏料的手握著畫筆,眼神專注而銳利,沉浸在創作的獨特氣場中。 十七歲的少年小哲端著托盤,輕輕推開畫室的玻璃門。他身形挺拔舒展,早已褪盡當年的瑟縮,肩背線條流暢有力,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沉穩的氣度。 他沒有打擾沈韻,只是安靜地將托盤放在一旁的小圓几上。托盤裡是冰滴咖啡和一小碟堅果。 然後,他走到畫室角落屬於自己的小書桌前坐下——那裡堆滿了厚重的《六法全書》、法學期刊、案例彙編和一本攤開的《正義論》筆記。 他戴上細框眼鏡,螢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法律文獻PDF,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整理著辯論賽的論點,與畫室另一端的藝術氛圍形成鮮明對比,卻又奇異地和諧共存。 沈韻落下最後一筆,長舒一口氣,放下畫筆。她轉頭,看到角落裡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哲,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她走過去,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辯論賽的準備如何?」 小哲抬頭,鏡片後的眼睛清澈銳利,帶著法律人特有的邏輯與穿透力:「對方可能從程序瑕疵切入,但我們的核心論點在於實質正義的優先性。」他簡潔分析,語氣篤定。目光掃過沈韻的新作品,他頓了頓,補充道:「這幅的藍色……像深不可測的法庭穹頂,金箔是穿透黑暗的判決之光。」 沈韻挑眉,對他獨特的解讀感到有趣:「穹頂和判決之光?」她看向畫布,若有所思,「或許吧,最近在畫一種……規則與突破之間的張力。」 「規則與突破……」小哲重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六法全書》的硬殼封面,那是他思考時的小習慣。他忽然轉過頭,看向沈韻,眼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與守護之意:「姐,志願填報系統開了。我想報T大法律系。」 沈韻端著咖啡杯的手指微微一頓。 七年,她看著他從連表達訴求都困難,到如今對法條、邏輯和正義展現出驚人的熱忱與天賦。他眼神中那份對「權利」與「守護」近乎執拗的追求,與她的藝術世界截然不同,卻同樣讓她感到隱秘的驕傲與安心。她從未干涉他的選擇,正如他尊重她的創作。 「T大法律……」她重複,語氣平靜,目光掃過他書桌上厚重的法典,「很好。法條是死的,但用它守護的人和心,要是活的。」 小哲緊繃的肩膀瞬間放鬆,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如釋重負卻又無比堅毅的弧度。 陽光穿過玻璃窗,在他年輕專注的臉上跳躍。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 選擇T大法律,不僅因為它是頂尖法學院。 更因為T大校區,離沈韻的家和她的畫室,只有四十分鐘車程。 他需要隨時能回到這個賦予他新生與安全的「家」,需要隨時能看到她——他誓要守護的對象,是他所有對抗不公之力量的情感源泉。 他要在複雜的法律叢林中披荊斬棘,為自己、為她、為更多弱者爭取應有的權利。而他戰鬥的信念與歸宿,永遠紮根於有她在的港灣。 「嗯,我知道。」小哲推了推眼鏡,目光重新鎖定螢幕上的法律文獻,「……我會成為一道盾。」他輕聲說,更像是在立下誓言。 因為他知道,無論庭上風雲如何變幻,總有一盞燈,會為他留著,等著他守護。 沈韻看著他沉浸在法理與邏輯中的側影。 七年時光流轉,「家人」的定義早已深入骨髓。 而少年執起法律之劍的姿態,那份想用規則與正義構築安全堡壘、守護珍視之物的執著,與他對「家」的眷戀,早已密不可分地纏繞在一起,成為支撐他生命最堅韌的根鬚。 她靜靜地喝著咖啡,沒有再說話。 畫室裡只剩下鍵盤敲擊的細碎聲響,和空氣中流淌的、無需言說的默契與溫柔。 藝術與法律,感性和理性,在此刻奇異地交融於同一個溫暖的空間,共同編織著名為「守護」的網。 時間以顏料和法典的形式,靜靜沉澱下來。 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 這孩子終究會成為他想成為的模樣—— 一個在規則世界裡為光而戰的守護者。 而他法袍之下, 永遠包裹著名為「家」的柔軟鎧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