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眼看书迷 - 经典小说 - 北緯60度上的油桐花香在线阅读 - 第二章-寒冷與冷漠的差距?

第二章-寒冷與冷漠的差距?

    

第二章-寒冷與冷漠的差距?



    飛機降落在卑爾根機場的時候,陽光明媚,萬里無雲,藍天乾淨得像被沖洗過。

    奕可下意識抬起頭望了一眼,想起上次來挪威,已經是國中的事了。

    那時候是跟媽媽一起回來,記憶裡只記得壯麗的峽灣夾帶著細雨與長長的黃昏。

    不過這次是她獨自來,喔當然,還有阿晉一起。

    她背著黑色的薩克斯風盒,拖著行李,站在抵達大廳等著輕軌電車。

    比起台灣濕黏的夏天,卑爾根的16度讓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陽光灑下來沒有負擔,涼涼的空氣十分清新,還帶點若有似無的海味,她感覺整個人像是被清洗了一遍。

    「又回來了啊。」她喃喃自語。

    電車一路開進市郊,風景從森林與草原交錯的郊區,逐漸過渡到城市的現代建築。

    她腦中記起以前來過幾次的畫面,那時候媽媽還牽著她的手,說這是她的故鄉。

    而現在她回來了,卻只覺得周圍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Fantoft是她即將落腳的地方。這裡位在山腳下,是一整片學生宿舍聚集的社區,建築物樸實乾淨,帶著某種北歐式的極簡美學。穿過一排白樺樹與碎石步道後,她終於找到那棟寫著「Fantoft   Studentboliger」的宿舍樓。

    鐵門自動關上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格外突兀。宿舍內部幾乎像是Ikea樣品屋:一張窄床、一張木桌、一個簡單的衣櫃,以及一扇大得過分的窗戶。

    她推開窗,望向外頭。遠處是電車緩緩駛過的軌道,沿線是斜坡上的紅色屋頂和整齊的松林。

    風輕輕地灌進來,帶著夏天才有的青草味與潮濕的泥土氣息。

    「這裡……要住兩年嗎?」她自言自語。

    書桌上放著學校迎新組準備的小卡片,上頭用手寫的英文寫著:

    「Welcome,   Jannicke.   May   music   always   find   you.」

    她看了一眼,笑了笑,把它收到抽屜深處。

    與隔壁房的芬蘭女孩小小寒暄過後,奕可花了點時間把行李整理完畢。

    在時差與疲憊交錯的頭暈感中,她強迫自己整理好心情。

    她打開手機,分別傳了訊息給爸爸和竺依報平安之後,她滑進另一個訊息頁面,點開那串不怎麼活躍的對話。

    「我到卑爾根了,已經住進宿舍。」

    她傳了一句給媽媽。

    過了幾分鐘,對方回覆:「嗯,晚上有空來吃飯嗎?」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幾秒,原本打的「好」又刪掉,最後改成:

    「我可能太累了,改天可以嗎?」

    對話就這樣停住了。

    放下手機時,她的心情也開始往下沉。明明是熟悉的地方,明明這片土地裡有一半是她的血緣,卻感覺哪裡都不屬於她。

    她剛把最後一件外套掛進衣櫃,門鈴就響了。電子鎖滴一聲解開,門口站著一個熟面孔。

    「這一區宿舍也太大了吧,剛剛差點迷路。走到一半還被一群海鷗追著跑,牠們還會搶人食物欸,我的熱狗差點沒了。」

    阿晉站在門口一邊抱怨,手裡提著一包熱狗麵包和兩罐芬達。

    「我就說了你長得太像觀光客,背個背包拿熱狗,一臉就在告訴牠們“請來搶我”。」

    奕可讓他進門,順手接過其中一罐飲料。

    「說得好像你不是一樣。你是靠臉混進來的吧?」

    「不過說真的,妳這房間不錯欸,窗戶大,採光很好,隔音也好。」

    「你是說這裡適合吹薩克斯風,還是你想來這邊吵我?」

    「當然是吵妳,我的存在不就是為了打破妳的孤寂人生?」

    「你可以滾了。」

    他笑著舉手投降,「好啦好啦,是真的不錯啦。這裡比我那邊舒服,整個北歐味十足。」

    「講得好像你懂北歐一樣。」

    「我現在人都來了,當然懂囉。」他喝了口飲料,「話說回來,妳不是說聖誕節可能要去找竺依?現在定了嗎?」

    「還沒,她那邊學校的假還不確定。不過我們應該會見啦,看她先來還是我過去。」

    「齁~你要丟下我孤單一人自己去德國演戀愛聖誕特輯了」

    「閉嘴,你是不是太閒?」

    「你不在我當然閒了,那我只好開學就來尋覓一起過節的夥伴了!」

    阿晉用一種準備要獵捕的眼神看了奕可一下。

    「我看你明明就很爽吧?我當然是不要妨礙你啊!」她翻了一下白眼。

    她伸了懶腰,轉過頭去說:

    「不過老實說……我真的蠻期待在這裡唸書的。」

    「這裡的空氣、光線、連樹木的樣子……都讓我覺得,好像真的開始一個全新的生活了。」

    阿晉咬著最後一口麵包,聽她說完,嘴角翹起來。

    「妳現在整個人感覺像被   reset   過一樣。全新、乾淨,什麼都可以重新載入。」

    「希望是好事,不然我真的會搬回台灣去當街頭藝人了。」

    「妳怕什麼,還有我啊。我打鼓給妳伴奏,再順便賣個手沖咖啡跟輕食怎麼樣?」

    「你根本是在準備開露營車吧。」

    阿晉笑得更開,「而且妳還忘了妳老爸。萬一音樂不行,妳還可以繼承他的『爵士武功』,直接轉行按摩業。」

    「那就我表演薩克斯,你在按摩店外面打鼓招攬客人?」

    「拜託,那樣我不是成了街頭廣告?你可請不起我喔!」

    「而且爵士鼓是拿來合奏的,不是當背景音效好嗎!」

    「不然這樣,我來表演,你來學按摩,這樣至少有收入。」

    「我這副骨架是當鼓手的,可不是揉肩的。」他翻白眼。

    兩人一起笑了出來,笑聲像是融進窗外微亮的天色裡。

    北歐的夏日黃昏拖得很長,像是特意讓他們多一點時間去慢慢習慣這個新的開始。

    她抵達卑爾根的第三天後,終於還是傳了訊息給媽媽。

    【我今晚可以去吃飯。】

    對方很快回了地點和時間,一如既往的簡短。

    她記得小時候母親說過,在挪威生活不需要太多話,重點是要給彼此尊重跟空間。

    但這種「尊重」現在聽起來,反而像是隔著一層薄膜的疏遠。

    “到底尊重跟冷漠的差別是什麼?”她困惑地想著。

    晚上的餐廳在市中心   Bryggen   老城附近,靠海的一間海鮮餐廳,主打手作北歐傳統料理。

    奕可早到了一點,站在餐廳外面等,陽光還掛在天邊,但風已經涼下來。

    她手插口袋,心跳得有點快,雖然心裡不想承認,但她有點期待,也許會有一個擁抱?

    也許會被問這幾天過得怎麼樣?也許媽媽會露出久違的笑容?

    當她看到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走近時,那份期待突然縮了回去。

    母親看見她,只是微笑點了點頭,口氣顯得平淡。

    「一路上還順利嗎?」

    「還好,車站到這裡也沒多遠。」奕可努力維持語調自然。

    母親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大衣,帶了個太陽眼鏡,長髮往上綁成了一個俐落包頭。

    身上沒有香水味,只是淡淡的洗衣精氣味,像這個國家裡所有東西一樣,乾淨、安靜、無過多裝飾。

    但那身裝扮讓她顯得格外拘謹,也與街上輕鬆穿著短袖的挪威人顯得格格不入,

    但她原本預想的擁抱沒有出現,連一個笑容都顯得勉強。

    母親推開門走進餐廳,兩人坐在靠窗的位子,桌上擺著一盞玻璃燭台與白色餐巾。

    他們各自點了主菜,然後就是一段不自然的靜默。

    「這裡的天氣還可以吧?」母親先開口。

    「嗯,滿舒服的,十六度左右,白天也很長。」

    她努力找話題:「妳之前有來過   Fantoft   那邊嗎?那邊很安靜,宿舍房間還不錯。」

    「有一兩次路過,不常去。那裡學生多,但離市中心有點遠。」母親淡淡地回應。

    接著她又問:「妳學校開始上課了嗎?」

    「後天開始。系上安排得很密集,但我還蠻期待的。」

    「嗯。」她點頭,「妳喜歡就好。」

    此時餐點都各自上齊了。

    奕可笑容卻稍微僵了一下。

    「我那個主修老師是丹麥人,聽說好像挺嚴格的,不太會給學生好臉色。」

    她試著用比較輕鬆的語氣轉換氣氛,「但可能對我來說也不錯啦,逼我成長。」

    母親抬眼看她一眼:「那妳就盡量學,既然來了。」然後又是一句簡短結束的話。

    她其實很想聽見類似「妳一定做得到」這種話,即使平常不說,她也知道自己從小就特別渴望母親的肯定。

    但她知道,在這張桌上,這不會出現。

    「妳這陣子很忙嗎?」奕可試著換個方向問。

    「嗯,夏季比較滿,最近幾場都是戶外演出,這週剛從   Kristiansand   回來。」

    她翻過菜單,眼神掃過酒名,「等下還要去拿個譜。」

    「那……還會再飛歐洲其他城市巡演嗎?」

    「德國跟荷蘭各有一場,九月才開始。今年已經有刻意把工作排少一點,因為想陪你爺爺奶奶多一點。」

    媽媽簡單回答,喝了一口水。

    奕可沒再多說,卻突然很想問一句:那我現在還算是妳的家人嗎?

    但話卡在喉嚨,卻吞了回去。

    吃到一半時,母親說:「以後妳有空可以常來家裡,但我不會太常打擾妳,妳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這句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卻像冷風擦過心頭。

    飯後,母親去結帳,動作俐落,一如她向來的習慣,不等奕可開口提起AA。

    走出餐廳時,街道已經亮起路燈,夜風輕輕吹過,她開口說:

    「我可以自己搭輕軌回去,不用送我了。」

    母親點點頭,沒多說什麼,只說:「那就好,天晚了,路上小心。」

    兩人站在路口分別時,她終於忍不住看了母親一眼。

    「……我會常聯絡妳的。」

    「嗯。」母親點頭,語氣平靜,「有需要什麼就傳訊息給我。」

    然後,她就轉身離開了。

    奕可站在街角,看著母親的背影慢慢融進夜色裡。她感覺自己剛剛經歷了一場對話的幻覺,好像說了很多,卻什麼也沒留下。

    她開始懷疑,自己真的能把這裡當作「家」嗎?

    開學的第一週來得比她預想得更快,且更難熬。

    音樂學院的課表排得很滿,每週都有一次的個別課、重奏課外加大樂團合奏課、另外還有爵士和聲及編曲課。

    她的主修老師是一位來自哥本哈根的中年男教授,金髮微亂,戴著圓框眼鏡,總是神情冷峻。

    他的名字是?ystein,大多數學生都會直接叫他   ?y教授.

    第一堂個別課,他讓她吹了一段她最擅長的《Giant   Step》,才剛吹完沒幾句,他就舉起手打斷她。

    「你太急了。」他說,語調平靜,卻也顯得冷淡,總之就是很經典的北歐冷酷臉。

    「對不起,我……」

    「雖然你有技巧,但是妳沒有在聽自己吹出來的聲音。」

    他繼續說:「妳這樣是在演奏即興,還是只是在模仿柯川?」

    一瞬間她啞口無言。

    之後每次課堂,他總用這種不帶情緒的方式指出她的問題,一針見血卻從不給太多肯定。

    有時她花了好幾天練一段即興句型,自以為掌握得不錯,結果換來的只有一句:「還不夠。你還沒找到妳自己的聲音。」

    她心裡常常憋著氣在琴房練習到凌晨,回到房間,整個身體像是沉進無聲的湖水裡。

    Fantoft   的宿舍區太安靜了,晚上十點以後幾乎聽不到人聲,只剩自己呼吸聲,像回音困在牆裡揮之不去。

    而她原本以為,來到這裡會交到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

    開學的第一週,她甚至還特地記下宿舍公告欄上各種迎新活動時間。她幻想過坐在長桌邊跟來自德國、冰島、巴西的學生交換音樂經驗,或在交誼廳角落用英語聊各自的音樂啟蒙,然後再慢慢認識彼此的生活、文化與背景。

    但現實就像她母親給她的回應一樣冷淡,而她只能是默默接受這一切的人罷了。

    午休時,她坐在學校餐廳的角落,手裡拿著三明治,看著周圍幾個學生聚在一起聊天。他們用的是挪威語,有時夾雜幾句英語,語速很快,笑聲和表情都很自然。

    她試著在某次話題停頓時主動開口,說自己剛來,主修爵士樂,也想知道他們在聊什麼。

    「Oh,   that’s   cool.」對方轉頭對她點了點頭,禮貌地笑了笑,然後又回到原來的話題。

    笑聲再次響起,但這次,她聽不懂他們在笑什麼。

    有些人會在課後禮貌地跟她打招呼,或在練團時說聲「good   job」,但都止於此。她不是被排擠,也沒人討厭她,只是沒有人真正邀請她進入。

    這些東西讓他總感覺有一道無形的牆隔著。每個人都像活在自己的語言裡,關係乾淨、分明、親切但不親密。

    她開始反問自己:是不是自己太用力了?是不是自己太想「融入」了,以至於顯得刻意?

    但最讓她困惑的,是她的長相。

    她不是典型的歐洲女生。她的臉孔混著父母的血緣,有著亞洲人的眼睛,但鼻樑挺,膚色偏白,在這裡走在街上常被當成本地人。但只要一開口說英文,她就能感受到對方眼神裡的轉變,不是歧視,是一種的「原來你不是我們的人」。

    那一瞬間,她就從「看起來像本地人」變成了「外國人」。

    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夠「歐洲」?是不是來到了這裡,即使臉蛋能融入環境,也只能是個用英文討生活的過客?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試著把注意力全都投入練習,用音樂填滿那種不被邀請的寂寞。

    她在琴房一個人吹著長音的時候,會想起母親那句:「妳該有自己的生活。」

    在?y   教授冷冷說出:「妳還沒找到妳自己的聲音」時,她的心情卻突然一沉。

    什麼叫「自己的聲音」?

    她從小在兩種甚至三種語言裡成長、在兩種文化中移動,她是誰?她屬於哪裡?

    如果連這一點她都說不清楚,那她吹出來的音符,還能算是音樂嗎?還是只是為了填滿空白的聲音?

    有一晚,她練完後收拾樂器時,才發現手因為太緊繃而微微發抖。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不是沒人陪的那種孤單,而是一種你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真正被看見的孤單。

    開學後的幾個月,奕可的日子開始在某種機械式的規律中度過。

    每天的課程幾乎排得滿滿,練習、合奏、即興技巧、個別指導,有時加上挪威語的補充課。

    漸漸地,10月份入秋後的天氣,氣溫開始降低、陽光開始減少,但她總是醒得比鬧鐘早。

    但內心卻越來越像鬧鐘快沒電的指針一樣,雖然轉著,卻沒有節奏。

    她跟竺依還是會訊息來訊息去,偶爾視訊一下。但不知怎麼回事,從這個月開始,訊息回覆開始變慢。

    從一開始幾乎即時的對話,變成了半天一則。再後來,是奕可主動發幾條,才等到一句冷冷的回應。

    【今天主修老師說我的即興句子一直不夠到位。】

    【他們那邊比較嚴吧?】

    【我試著改風格了,但他說我還是太「安全」。】

    【可能他想看到更多突破?】

    【但我覺得我已經盡力了。】

    【嗯,加油。】

    她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好幾秒,才關掉螢幕。

    隔天早上,她起床時發現竺依昨晚有傳訊息給她,但時間是凌晨三點多。

    【今天彩排超級久,連晚餐都是在排練室吃的。現在才剛洗完澡。】

    【妳那邊呢?還習慣嗎?】

    她看到訊息的那一刻本來有點開心,但點開對方限動時,那種快樂瞬間被壓了下來。

    限動是她跟幾個樂團團員在深夜超市拍的自拍照,大家臉上都沾了小丑彩繪,竺依笑得很開,

    一個男生把胳膊搭在她肩上。標題寫著:

    “party   after   rehearsal!!”

    她不是小心眼的人,但當關心只剩下一個延遲的問句,而快樂卻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發生,

    那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就會一點一滴堆積。

    但她還是回了訊息:

    【我還OK啦,就是每天都很累。】

    【你那邊真的不休息喔?】

    過了快一整天才收到回應:

    【今天樂團開會,明天可能會拍點什麼影片,還沒決定。】

    【拍影片?演出用的嗎?】

    【不是,是學校申請資料用的,幫別人剪東西。】

    【你?】

    【嗯,我幫同學剪啦,他是我們弦樂組的,影片內容是室內樂的其中一段。】

    她沒多說,但那句「他」在她腦裡揮之不去。

    當天晚上她沒傳任何訊息,卻一直看著手機,想著要不要說點什麼。

    她想問:「你是不是不太想聊了?」

    又想問:「妳還記得我說過聖誕節會去找妳嗎?」

    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滑進對方的   IG,從她按讚的人之中找到了那晚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的男生,

    並點進去看他的個人頁面,誰知道好死不好,那男生剛好上傳了一則限動。

    那是一段排練結束後的小片段,那男生坐在地板上笑著喝水,鏡頭一晃,

    對方說了一句:「他剛拉的那一段真的好美喔,我從來沒聽過那麼自在又放鬆的音色。」

    那聲音是竺依的。而那段話曾經只對她這樣溫柔。

    為什麼?為什麼竺依要拍那男生?還要在鏡頭前說出她曾對我說出的話?

    她有時會想,是不是自己話太多了?還是自己太黏?太煩?她努力告訴自己對方可能真的太忙,

    但那種「想主動聯絡卻又怕打擾」的懸浮感,讓她越來越不自在。

    某個週末,她難得早起,照例傳了一張她在琴房練薩克斯風的照片過去。

    十個小時後,竺依才回了一個貼圖。

    那是一張呆萌的狗打哈欠。

    她盯著那貼圖看了很久,沒回,也沒再傳訊息。

    那天晚上她沒去排練,也沒回阿晉的訊息,只是一個人在琴房練習練到嘴巴發麻,

    手指酸脹,直到身體再也沒有力氣了她才停下來,收拾東西回到宿舍。

    她坐在床邊,望著窗外夜色,被自己心裡浮出的那句話嚇了一跳。

    「是不是她其實……已經不愛我了?」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確認。但這份不確定感像針一樣卡在皮膚下,隱隱作痛。

    直到某個晚上,她點開   IG   的時候,才發現答案早就擺在那裡。

    竺依被標註在一個限時動態裡。是她學校另一位團員上傳的,背景是排練室的一角,一群人坐在地上吃披薩、笑得很開。

    而畫面右下角,竺依側著身靠在一個金髮男生肩上,頭還微微歪著。

    那男生一手拿著飲料,一手摸了摸竺依的頭髮,那種感覺就像親密地情侶般。

    畫面一閃而過。

    奕可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像被誰按下了停止鍵。

    她不想下定論,但心裡有什麼東西,瞬間碎了。

    她沒有哭,只是手機握得太緊,直到手指發麻了都沒放開。

    隔天晚上,阿晉來找她,她不在。

    他打給她,也沒接。

    直到深夜快十二點,阿晉才在宿舍公共交誼廳找到她。

    這時已經是11月了,窗外一片幽暗,開始下著細細像雪花般的雨。

    交誼廳裡只剩下投影機背牆上映著誰沒關掉的   Spotify   歌詞動畫。奕可一個人坐在長沙發上,腳踏著桌邊,

    身旁擺了六罐空啤酒,還有一瓶紅酒歪斜著斷在地毯上。

    「妳是發什麼神經?在公共區域喝成這樣?」

    她沒回頭,只是歪著頭看向他,眼神朦朧地說:

    「阿晉……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好像不見了欸。」

    「妳也喝太多了吧。」

    「我講真的……」她的聲音有點顫抖,但還努力維持語氣,

    「我好像從她的生活裡整個被擦掉了……」

    「欸,妳冷靜一點。」阿晉走過去,想把地上的酒瓶拿走。

    「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她忽然音調上揚,聲音大了起來,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以前什麼都會跟我講,早安、吃什麼、練團有誰,連她衣服搭不搭都會問我…」

    「奕可,這裡是交誼廳…」

    「然後現在咧?」她甩開他的手,整個人坐直,雙手撐著膝蓋,滿臉通紅,

    「我每天練那麼辛苦,好不容易傳個音檔過去,她只回我一個貼圖!還是狗打哈欠的那種!」

    阿晉小聲嘆氣,「妳這樣鬧真的—」

    「我有很吵嗎!?」她語速已經接近吼,「還是我講太多了?是不是我太煩?太黏?是不是我根本就……讓她厭煩了!?」

    她話還沒講完,旁邊突然響起一個冷淡的聲音:

    「Excuse   me.   Could   you   lower   your   voice?   This   is   not   a   bar.」(不好意思,妳可以小聲一點嗎?這裡不是酒吧。)

    兩人轉頭,一個女生站在門口,一手提著超市袋,一手還拉著連帽外套的袖口。她面無表情,眼神直直地看著奕可。

    「Oh,   sorry,   she’s   just—」(喔,不好意思,她只是──)

    阿晉想上前緩和。

    「If   she&039;s   drunk,   maybe   take   her   back   to   her   room.   Or   at   least   stop   yelling   like   you&039;re   doing   a   performance.」

    (如果她喝醉了,也許該帶她回房間。至少別像在表演一樣大吼。)

    奕可皺眉瞪了過去:「So   what?   You’re   the   noise   police   or   something?」

    (怎樣?妳是什麼噪音警察嗎?)

    那女生挑了挑眉:

    「I   just   live   here,   and   I   don’t   enjoy   hearing   someone   scream   about   their   lif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我只是住在這裡,沒興趣半夜聽別人大吼他們的生活。)

    「Ohhh   so   sorry,   Miss   Peace   and   Quiet.   I   didn&039;t   know   heartbreak   had   a   curfew.」

    (喔~真抱歉,安靜小姐。我不知道失戀還有門禁時間。)

    「It   doesn’t.   But   decency   does.」

    (失戀沒有,但基本禮貌有。)

    奕可冷笑一聲,眼角濕濕的,「Whatever.   You   wouldn’t   understand   anyway。」

    (隨便啦,反正妳也不懂。)

    她轉頭看向阿晉,一邊嘟囔著:「這什麼鬼地方啊……連難過都要小聲……台灣人才不會這麼機掰……」

    那女生原本已經轉身想走,聽到這句話卻忽然停住,回頭望著她,眼神疑惑。

    「……你是台灣人?」她換成中文,音調帶點懷疑。

    奕可眼神一懵,像是腦袋終於反應過來。她眨了眨眼,但喝得太多,身體還是站不穩:

    「欸……所以妳也是……?我就想說妳的口音有點熟悉。」

    她正想多說些什麼,這時交誼廳的門再度被推開,一個外國男生走了進來,手上拿著兩罐氣泡水。

    「Hey,   Elena—need   help   carrying   the   rest?」

    (嘿,Elena──妳需要我幫妳搬其他的嗎?)

    那女生轉頭看了他一眼,語氣仍冷淡:「No,   I’m   fine.」

    (不用,我可以自己來。)

    「Okay.   Just   checking.」他點了點頭,隨後走向樓梯口。

    奕可看了她一下,小聲重複:「Elena……?」

    那女生回過頭來,冷冷瞪了她一眼,然後說:

    「喝成這樣,還能講話,妳也蠻厲害的。」

    語氣冷淡,眼神不含情緒。她轉身往樓上走去,只留下一句:

    「下次有本事醉,也學學怎麼安靜一點。」

    走遠前,她回頭補了一句:「還有……別用那種語氣講『台灣人』,台灣人沒你這麼丟臉的。」

    「靠~講得妳一副能代表所有台灣人一樣,你是誰啊?是總統還是我媽?」奕可用更大聲回應她。

    「我懶得跟你辯!」

    說完,又綾快速地往樓梯方向走去。

    交誼廳又回歸寂靜。奕可還坐在原地,臉紅眼濕,愣愣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

    阿晉嘆了口氣,拍了拍奕可的肩「妳剛剛惹到一隻冰山了。」

    「長得是有點正,但脾氣真差。」奕可咕噥了一聲,然後整個人倒進沙發裡。

    「這不是重點好嗎……」阿晉無奈的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