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真假
第4章 真假
意识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潭底,艰难地向上浮升。 真央缓缓睁开眼。 刺目的白色天光,从窗帘缝隙里钻入,扎得她眼睛一阵酸涩的锐痛。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 身体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被碾压过般的酸痛,尤其是大腿内侧,火辣辣的,残留着一种被摩擦过度的钝痛。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凌乱的床铺,皱巴巴的床单,掀开的被子,还有她自己。 她身上穿着一套熟悉的睡衣。 柔软的米白色纯棉布料,印着细小的、浅蓝色的云朵图案。款式宽松,甚至有点幼稚,是她自己经常穿的的睡衣。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椎。 谁给她换的衣服? 渡介? 那个冰冷僵硬、散发着泥土和内脏腐败甜香的……东西? 胃里剧烈的翻搅,真央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下那股汹涌而上的恶心感。她挣扎着坐起身,视线仓皇地扫视房间。 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 她的校服。 深蓝色的水手领上衣,墨绿色的百褶裙。叠得一丝不苟,棱角分明,简直像橱窗里的展示品。 然而,在那墨绿色裙摆靠近大腿内侧的位置,一片深色不规则的污渍,清晰地晕染在布料上。 颜色已经发暗发褐,边缘干涸板结,但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却顽强地透过空气,幽幽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渡介身上的味道。 昨夜被那根冻rou般的手指强行挤入的撕裂感,伴随着这股气味,瞬间将她淹没。 真央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梦。 那个穿着染血校服、身体像冻僵rou块的渡介……是真的来过。 恐惧像无数爬过的蚂蚁,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床头柜上冰凉的手机。指尖因为恐惧和用力而泛白,颤抖着在屏幕上滑动,寻找那个让她此刻无比抗拒却又不得不拨打的号码。 渡介家。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终于,电话被接通了。 “喂?真央吗?” 是渡介母亲的声音。 温柔,正常,带着一丝属于中年妇人特有的、略显疲惫的温和。与昨天殡仪馆里那冰冷的、毫无起伏的宣告判若两人。 真央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死死攥着手机,指甲深深掐进塑料外壳里,声音干涩:“伯、伯母……早上好。我……我想问问……渡介他……他……”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死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渡介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毫不作伪的惊诧和困惑:“啊?真央?你在说什么啊?渡介?他好好的啊?一大早就被他爸爸拉去道场练习了,说是要活动活动筋骨,这孩子最近有点懒散……” 好好的? 拉去道场练习? 真央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 “可是……昨天……殡仪馆……”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殡仪馆?”渡介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nongnong的不解和一丝担忧,“真央,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还是没休息好做噩梦了?昨天哪有什么殡仪馆?渡介放学后是跟良也一起打球去了,回来还抱怨良也那家伙太较真,累得够呛呢!” 一股寒气从真央的脚底板瞬间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所有人都忘了。 只有她记得。 记得那血rou模糊的碾轧,记得棺椁里扭曲的白布轮廓,记得遗像上蜿蜒的血泪,记得昨夜那具冰冷尸体在她身上留下的触感和气味。 “对……对不起,伯母……”真央的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可能……可能是我弄错了……打扰您了……” “唉,没事没事,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啊,别胡思乱想了。”渡介母亲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温暖的关心,“有空来家里玩,渡介总念你呢。” “嘟…嘟…嘟…” 忙音响起。 真央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床边。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一张惨白如纸、写满巨大惊恐和茫然的脸。 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她无法呼吸。 混乱的思绪在脑中疯狂冲撞。 她猛地想起另一个人,良也。昨天他也在殡仪馆,他看到了渡介的“遗容”,也是他把她送回的家。 他……他会记得吗?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央颤抖着再次拨通了电话。 今天是周日,阳光透过咖啡厅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厚焦香、烘烤甜点的黄油气息,还有背景里轻柔流淌的爵士钢琴曲。 真央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紧紧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柠檬水,指尖冰凉。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开衫,里面是浅蓝色的棉质连衣裙。 玻璃门上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良也推门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仿佛焊在身上的深灰色连帽卫衣,下身是同样松垮的黑色裤子,脚上一双限量款的球鞋。 微长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一部分眼睛,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懒散地扫了一眼店内,目光落在真央身上,没什么表情地走了过来,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高大的身形瞬间让这个小卡座的空间显得逼仄起来。 “一杯香草冰淇淋球。”他甚至没看侍者递来的菜单,直接对旁边等候的服务生说道,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 “好的,先生。”侍者礼貌地点头离开。 真央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全是冷汗。 良也坐下后,只是微微后仰靠着椅背,半眯着眼,像是被窗外的阳光晒得有些倦怠,又像是在放空。 他周身那股散漫的气息,与咖啡厅精致明亮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形成一种屏障,隔绝了周围投来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很快,侍者端来了一个精致的玻璃小碗,里面盛着一个圆润的香草冰淇淋球,上面斜插着一片薄薄的巧克力脆片。 良也坐直身体,拿起附带的小勺,他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像猫科动物饮水般,轻轻舔了一下勺子的边缘。 “说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团冒着冷气的冰淇淋上,“这么急找我出来。” 真央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深吸一口气,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嫩rou里。 “良也……”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昨天……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昨天?”良也终于抬起眼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她,里面没什么情绪,只有事不关己的疑惑,“昨天怎么了?放学后和渡介那家伙打了会儿球,累得要死,回家就睡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球技还是那么烂。” 真央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连良也……也忘了? 或者说……他在“演”吗? “不是打球!”真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引来旁边几桌客人侧目。 她猛地意识到失态,慌忙压低声音,身体前倾,急切地、语无伦次地低语,“是殡仪馆!渡介死了!被货车碾碎了!我们一起去看了他的……他的……”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让她眼前发黑。 良也看着她激动而苍白的脸,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努力理解她话语里的意思。 他手中的小勺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已经开始微微融化的冰淇淋,乳白色的液体沿着勺壁滑落。 “货车?碾碎?”他重复着这两个词,“真央,你最近是不是恐怖片看多了?”他舀起一小勺融化的冰淇淋,送入口中,舌尖舔过唇角沾到的一点奶渍。 “可是!可是昨天明明……”真央急得快哭出来,她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良也咽下口中的冰淇淋,目光重新落回碗里,看着那团逐渐塌陷变形的白色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