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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你有连天蹈海的恨意(三)

    

倘若你有连天蹈海的恨意(三)



    恁爹啊。楼三大骂,为了掩饰身份,她在此处支了个棚子给人看些小病小灾,今天是她这棚子开张的第三天,门可罗雀,第一位来的是个童子,问她这里有没有干蚕蛹她拿去吊猫玩,第二位是个大娘,问她这里有没有茶借喝一口,第三位,哎,就是今天这位张大膀子。这位张大膀子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儿,并非是臂膀生的生的雄伟异常,而是赞他有一手剃削猪rou的好功夫,他家的猪膘肥体壮,体脂细滑,卷起衣袖露出那坚实的膀子来,要硬骨不给你软骨,要肥rou不给你瘦rou,必要时还顺带细细地切作臊子,绝没有和人唬脸的态度。

    但是今天,正是今天,这位大哥神神秘秘来到她铺前,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开张了,连茶都备好了,他一口不喝,支支吾吾:“……你这儿,能看畜牲的病吗?”

    “啊?”

    话虽是如此说,但好歹是她接下的第一单,即使她要看的是一只猪,那也是可爱的猪猪,高贵的猪猪,救人于危难时刻的猪猪。为了给这位贵妇看诊,她提前回到家,焚香(艾草),沐浴(洗澡),专门换了一身洁净衣物,她那个食客已能起床做些简单事情了,见她如此隆重,问:“你这是要干嘛去?”她勒紧腰带,视死如归:“为一位长喙参军诊治。”“说人话。”“给猪看病。”对面哈哈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不满,“猪,乃百家之长,猪,乃一室温饱之所寄,难道给猪看病是一件很值得嘲笑的事情吗,真是不懂礼貌。”他放下茶杯,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我不是在笑猪,我是在笑你。”她挑高眉毛:“说来听听。”

    他拿起茶壶,自斟,手指以水作画:“此处两山之间,东西通路由水包绕,如非有浮棤,外人实难进入,如此隔绝之地,风俗草药自成一派,所以你要做人医恐怕不行,做兽医其实是个不错选择,我笑你不早早想到罢了。”

    她点头,表示赞同,“看来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都能拿救命恩人打趣了……”“哎哎,这可是指控便是无妄之灾,”他盯着她,如不仔细观察他略微溃散的瞳孔,其实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常言道正人先正己,下水先脱衣,我昨日问你姓名,你笑而不答,你今日问我缘由,我慷慨报之,说起来还是你欠我一个回答啊,哪里就打趣救命恩人了呢?万一你我有仇,救我只如豢养猪彘,待到时机合适便养而杀之……”“停。”她忍无可忍,“我叫楼三。”

    哪个楼?他喝一口茶,只觉得实在涩口:“好敷衍的名字。”“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你有没有点文化?”哦,是这个楼啊。他长长的睫羽低垂。昨日他便发现端倪,这个人沉着细心,颇有防备,但受不得旁人激她。“鄙人不才,名为千芳。”千方?好普通的名字,“哪个芳?”他认真地说:“芬芳的芳。”

    也不过半斤八两,她心底嗤笑:“去不去?”“去什么?”“陪我去看猪。”“我去看什么猪?”“我说你去你就得去”他好像在笑,眸光潋滟:“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其实你老早就想去了吧?

    不对,她干嘛要带我去呢?

    不对,他干嘛要不拒绝呢?

    两方斗法方罢,这边张大膀子已经来不及了:“哎呀快请进请进。”她把身后那人拉进来:“此次前来我还带个帮手。”张大膀子看着后面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此人身形高大,但并不雄伟,面如好女,他秉持着多年的职业眼光:“呃,这位,小友,真能按住猪?”她咧嘴,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这位跟班,小芳。”拍得重了几分,于他不痛不痒:“力气可是大的很呢。”

    这位洁癖人士也是稀奇,喝药都不愿沾染旁人地方,来到了猪圈里竟不辞辛劳,挽起袖子,也不嫌脏污了,她从母猪身后灰头土脸地抬头:“力道不错,再按紧一点。”于是随着“嗷”的一声,母猪彻底不动弹了,眼里含着泪水,哼哼唧唧,楼三一巴掌拍在她耳朵上,“夫人不要急,这是在给你看病啦~病看好了之后就可以生小猪崽啦~然后我们就有rou吃了。”等等在这里说这话好像不太好。

    她的手从产道里掏出来一堆黑乎乎的粘膜,眯着眼睛看,是残缺不全,却又过于大的猪胎:“你家猪是不是最近吃啥滑胎的东西了。”她洗干净手,张大膀子大呼冤枉:“哪里的事情,小珠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年十几头猪崽她就要生一半,可是我宝贝中的宝贝,前几天我还害怕她心情不好,专门去外头溜达一圈吃了些新鲜草料呢。”她疑惑:“哪个野外?”“就是离这儿最近的小溪边啊。”

    那可真是奇也怪哉。那条小溪她知道,私下里还取了个名字叫小象溪,小象溪旁因为时常涨河没有人住,她到那处去采草药,所以对于那里有什么野草她也了然于胸,可这就是问题所在,那里可没有活血化瘀致人,不是,致猪流产的草药哇。

    此处暂且按下不表,她看着那人洗手,姿态闲逸优雅,还给小珠掏掏耳朵毛:“没想到你对畜牲倒挺温柔。”“可不是吗,”他怀里的小珠舒服得直蹬腿,先前浑身红热,口角流涎,眼睛也睁不开,楼三试着用人药增删,一碗灌下去,小珠睡了一个多时辰,期间顺便身体给她洗了,又是修长白皙,珠圆玉润的好猪猪一枚。“牲畜可比人值得信赖多了。”楼三不置可否,觉得这人这句话倒没说错。

    还没等她感慨完呢,嘭一声,张大膀子倒了。千芳一手拈住,捂住口鼻,仔细观察了下对方面色,对楼三说:“我想,你得带个面罩才能下手了。”

    “如何?”张大膀子一睁眼,差点没吓得他再躺一次。面前人带了个黑色斗笠,笠下带了个面具,尖尖似鸟喙,他以为见着鬼怪了,却听那鬼怪皮下传出人声,正是他请来的医者。

    “哎哟,大夫,你可真是吓死我了。”以手扒开眼皮,些微血点消散的差不多了,她感慨:“我算是相信你真的对小珠很爱重了,如我没猜错,你基本是与她同吃同住,她胎大不下,产道畅通,风邪入侵,你光顾着照顾她,却忘了有些病能从猪身上传到人身上,你今日来找我,估计也是觉得最近力不从心,对是对否?”

    一番话下来,张大膀子感激涕零,简直要跪下来,楼三握住他手臂:“唉唉唉请起请起,如此大礼我受用不得。”张大膀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夫啊,我可真得多谢你,我们庄上也有几个养猪的,往往得了这病,便是等死路上,我是没有想到自己也遭了这种祸事,哎哎。”他起身,害怕接近她:“如此我得离您远点,传染到您身上就不好了。”“不用不用。”她扶对方起来,“见着我这面罩了吗?听说是从西方传来的玩意儿,专门针对的就是这类病症,你大可放心。”

    好好,张大膀子由此轻松了些,哎?他张望:“那位小兄弟呢,他也戴这种斗笠了吗?”

    他?他到哪儿去了?

    “原来你在这里。”她寻遍屋里屋外,在后屋的一个小池塘边找着他,手里攥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偷来的谷子,嘴里“咯咯咯咯”地喂鸭子。人确实是长得不差的,阴天雨过天色,他一身红衣,须发鸦青,像只冶游山野的艳鬼。

    楼三一拳头砸进掌心里:这么一副好皮囊怎么就给了这么个家伙呢。

    挨近了直接拿过另一只手,搭在腕骨上,她沉思几许。

    “怎么样,能活得过这个大年吗?”他漫然问道,楼三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脉,摸摸下巴:这人怕真是个鬼吧。“放心,暂时死不了。”对方轻笑一声。

    “你又笑什么?”“我笑你一派烂好心,那张屠户你当我不知道?前些日子你拿草药沿村叫卖,各家各户都不理你,那个张屠户更是把房门关得死紧,如今他一有求,你便屁颠屁颠跑过来,我若是你,我就等他的病捱得更久些,捱得非治不了主动求上来,那时候,岂不是任我拿乔?”

    楼三面无表情,接过他递来的一捧谷子:“我救你,救他,还是救小珠,都是一样的,忍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而已。”对方听她把自己和猪猪并列,看着塘中嬉戏的鸭子感叹:“你还真是视万物如刍狗啊。”

    “哟,还知道拽文了。”“那当然,偷偷告诉你,其实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精通又怎样,我可是知道的,你的眼睛现在还没好全呢……”两人从张大膀子家中出来,提了一捆束脩,一路欢欢喜喜回去,千芳眼睛不便,便牵着楼三衣角,听她叽叽喳喳讲八卦。

    “……张大膀子还有一个小妹,嫁到村东头李麻子家去了,李麻子虽然叫麻子,倒不是他自己有麻子,是他老爹脸上有,顺带着就这么叫下来了,张小妹出嫁三年,日日耕耘,却怎么也生不出孩子来,两家人都快愁死了……”

    千芳有一搭没一搭回话:“……哦,是吗,那敢情好,不用被个娃娃拖累,而且听说女人生了孩子就变样,多保持几年青春貌美如何不好……”

    突然他反应过来什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哈,我还以为我的行踪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呢。当然是走村的时候听到的,反正卖不出去也卖不出去,不如多听些情……”

    “情什么?”她微笑:“情况。”

    千芳深深看她一眼,一笑:“好吧。”

    她低着头洗rou,rou上有个铁烙,是劁过的标志,热水一激,她腕内发痛,红红的一片浮上来,隐约像个勾月。

    她太松懈了,差点忘了自己是个逃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