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聖光之下

    鉛灰色的晨光艱難地穿透修道院高聳狹窄的彩繪玻璃窗，在冰冷石地上投下扭曲而黯淡的光斑。空氣中瀰漫著冷冽的石頭氣息、陳舊的蠟燭殘煙，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來自地下囚室的潮濕黴味。這裡是聖光教會的「淨心院」，專門囚禁那些被裁定為心靈不潔、褻瀆教義的靈魂，等待最終的淨化或審判。

    沉重的橡木門被推開，發出刺耳的吱嘎聲，打破了走廊深處的沉寂。幾名身著深褐色修士袍、面容緊繃的修士押著一個纖細的身影走了進來。少女的雙手被粗糙的麻繩反綁在身後，腳踝上拖著沉重的鐵鐐，每走一步都發出沉悶的刮擦聲。她的衣物早已破爛不堪，沾滿塵土和不明污漬，勉強能辨認出原本是件樸素的灰布裙。

    修士們粗暴地將她推進一間狹小的囚室。室內僅有一張鋪著薄薄稻草的硬板床，以及角落一個散發著惡臭的木桶。鐵門隨即哐當一聲關上，沉重的門栓落下，將她與外界徹底隔絕。

    少女踉蹌幾步才站穩，鐵鐐的聲響在石壁間迴盪。她抬起頭，臉上帶著擦傷和淤青，但那雙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像兩顆未經雕琢的紫水晶，純淨得不染塵埃，卻又奇異地閃爍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野性的光芒。她環顧這冰冷的牢籠，沒有哭泣，也沒有哀求，只是微微抿緊了蒼白的唇線。

    就在此時，囚室外的走廊傳來另一陣腳步聲。不同於修士們沉重拖沓的步伐，這腳步聲沉穩、規律，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節奏感。

    修士們立刻挺直了背脊，垂首肅立，臉上浮現出近乎惶恐的敬畏。

    來者停在囚室門前。

    那是一位年輕的神父。他身著象徵高階神職的潔白聖袍，邊緣繡著繁複的金線，在幽暗中隱隱流動著微光。銀色的髮絲梳理得一絲不苟，幾縷垂在飽滿光潔的額前，在陰影中彷彿凝著一層薄霜。

    他的面容極其俊美，卻如神壇上的大理石雕像般，透著疏離與冰冷的完美。最令人屏息的是那雙眼睛——純粹的金色，像兩輪凝固的太陽，深邃、平靜，卻毫無溫度，彷彿能穿透血rou，直視靈魂深處的每一絲污穢。

    他是卡西安．艾德里安，教會最年輕、最受矚目的高階神父之一，也是「淨心院」新任的監管者。奉大主教之命，他將親自負責這個特殊囚犯——艾蕾娜．羅維拉的「淨化」過程。

    卡西安的目光透過鐵門上狹窄的窺視孔，落在那個被囚禁的少女身上。他的眼神起初如同檢視一件物品，帶著審判者的無情。但下一秒，那雙金色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少女正抬頭望向窺視孔的方向。四目相對。

    沒有預料中的恐懼或絕望。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眸異常平靜，深處卻像藏著一潭被攪動的湖水，波光粼粼，帶著一種……不屬於這污濁囚室的純粹生命力。她的眼神清澈得過分，彷彿能映照出人心底最幽暗的角落，讓任何虛偽無所遁形。

    卡西安感到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刺穿感，彷彿那目光並非落在他的眼睛上，而是直接落在了他冰封多年的心湖之上。

    更詭異的是，她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不是笑，卻比任何笑容都更富有深意，像一朵在廢墟中悄然綻放的野薔薇，帶著尖刺的倔強與難以言喻的、原始的魅力。

    卡西安維持著完美的平靜，但內心深處某個被層層聖律和禁慾鐵鏈鎖死的角落，卻被這驚鴻一瞥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既非虔誠的順服，也非罪人的惶恐，更不是瘋子的囈語。那是一種……存在本身的光芒，純粹卻又充滿力量，甚至帶著一絲挑釁般的生機，在污穢與絕望的囚籠裡灼灼燃燒。

    「艾蕾娜．羅維拉。」卡西安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如同教堂管風琴奏出的和絃，卻不帶一絲情緒。「你被控擅闖主教館禁地，竊聽神聖懺悔儀式，褻瀆聖光教義。你的靈魂已被玷污，此地是你唯一獲得淨化的機會。」

    少女——艾蕾娜，沒有移開目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紫眸深處的波光似乎更亮了些。鐵鐐因為她身體的細微移動而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卡西安感到一絲異樣。通常，當他宣讀罪狀時，囚犯們或痛哭流涕，或渾身顫抖，或陷入絕望的麻木。而眼前這個少女，她的沉默與注視，竟讓他有種被反過來審視的錯覺。那目光裡沒有哀求，沒有辯解，只有一種近乎坦然的接受，以及……一絲極其隱晦的、令人不安的好奇。

    「神父大人。」一名修士低聲提醒，似乎對卡西安停留在窺視孔前的時間過長感到不安。

    卡西安緩緩直起身，離開了窺視孔。他轉向修士們，金色的眼眸恢復了平日的深邃與漠然，彷彿剛才那一瞬間的波動從未發生。

    「嚴加看管。」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她的情況，每日向我報告。」

    「是，神父大人。」修士們恭敬應答。

    卡西安最後瞥了一眼那扇沉重的鐵門，轉身離去。潔白的聖袍下襬劃過冰冷的石板，沒有一絲褶皺。走廊深處迴盪著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沉穩依舊。

    囚室內，艾蕾娜緩緩收回了目光。她拖著腳鐐，走到硬板床邊坐下，將被反綁的雙手艱難地挪到身前，試圖緩解繩索的束縛。粗糙的麻繩磨破了手腕的皮膚，滲出細小的血珠，但她臉上沒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她低頭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紫眸深處的光芒微微閃爍，像夜空中不屬於任何星座的孤星。

    她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裡活多久，也不清楚那些被囚的「不潔者」最終的命運是什麼。恐懼不是不存在，而是被她緊緊藏在胸口，像一隻不斷拍打肋骨的小鳥。她不能讓它飛出來，否則她將再也無法維持這脆弱的鎮定。

    只要還能沉默，只要還能直視那些審判她的眼睛，她就還保有一絲對自己的主權。哪怕這主權微不足道，哪怕下一刻就會被火焰吞噬。

    恐懼是灼熱的，而她的唇早已凍得發白。

    走廊外，卡西安．艾德里安獨自行走在陰冷的修道院長廊中。他挺直的背脊依舊如聖像般完美，步伐沉穩如初。然而，在那雙無人可見的金色眼瞳深處，一絲幾乎被完美壓抑的漣漪，卻悄然擴散開來。

    那個少女……艾蕾娜．羅維拉。

    她眼中映出的，究竟是聖光，還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