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雪天，雪山，雪路。 沈双飞的前方，一行脚印深陷雪中，沉如铁石，杀气凝霜。她顺着脚印看去——茫茫雪幕里，立着一柄墨黑的“剑”。 有意思。 沈双飞心下生了趣，足尖轻点，一旋雪散开的功夫，便落在了那墨剑的身后。 沈双飞甫一落地，“剑”已转身！一道寒光直刺咽喉！ 沈双飞轻巧一个侧身，捏住了那剑尖。 四目相对。 眼前的少年郎，年纪不大倒是很俊俏。浓眉如刀，眼似寒星，眸里盛着的是未经雕琢的自然野性。 像是被这单手捏剑的功夫惊到，他冷峻的脸有了一丝裂隙。 沈双飞则是气定神闲地晃晃手里的剑，看着对方抽不回剑的狼狈样。她见少年如此倔强又冷厉的模样，着实觉得有趣，就有意逗一逗少年。 只在心里感慨，哪里算得上剑呢？几条软木钉在一起，没有剑锋剑锷也不锋利。就像这少年郎，单薄的身姿偏偏直挺挺地立在这天地间。 她不自觉生了几分怜惜。 雪路的另一头，车辙声碾碎风雪。 马车内，李寻欢掀开车帘，看到的便是一对正僵持的少男少女。 落雪均到了他们的小腿位。 李寻欢问驾车的虬髯大汉：“你觉得他们谁更高一筹？” 自是这个少女。 少女英眉朗朗，桃花眼多情含笑，一身利落富贵的装束，端的是飒踏磊落的江湖侠女。 少年则和少女相反，刚出世的小狼崽，天然去雕饰，野性又稚嫩。 这两张面庞已是李寻欢此生见到极俊俏的脸，虽然都还年轻，但已足够吸引人。便是光看着少男少女就已是极让人舒服快慰的事情。 李寻欢一笑，推开车门，朗声对少男少女道：“雪大风寒，何不上来避避？” 沈双飞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皮肤苍白，脸颊有一抹红晕，再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吹皱一池春水，多情又温柔。 沈双飞本倒无所谓，只是她注目回眼前身着单衣的少年，合计是该进去一避的。 她轻轻一笑，指尖骤然发力，“剑”被带偏，少年收势不及，向前踉跄——她手臂一揽，已扣住他腰身。雪飞溅，人影已杳。再定睛，两人已置身温暖车厢。 车厢里有浓烈的酒香、多愁的男人。 男人慢慢喝了一口酒，脸颊嫣红加重，含笑赞道：“好轻功！” 李寻欢自报家门：“在下李寻欢，不知少侠二人姓名？” 沈双飞听到此名愣神，不注意间一旁的少年挣脱了她的力气作势下车。沈双飞回神，披风一带，又将少年带到身边。 沈双飞也顾不得她此番出岛的目标接触人物，含情脉脉地望着少年道：“你也该珍惜自己的身体，先在车上暖和暖和再走也不迟。” 阿飞看着，闻着身旁的少女，姣好的面容，清幽的体香。他闭上了眼睛，胸膛急促地鼓动着，冰封的心被一股暖流注入。 李寻欢当然知道眼前的少年这个反应到底是为何，他含笑看着对面的少男少女。 男人遇到心仪的女人岂非就是这个反应！世间情多如此，少年的情总是如此生动的。 少年默然良久，然后缓缓噶声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② 沈双飞只道少年放弃了想要离开的心思，还颇为满意地笑了笑，这才卸了紧着少年身子的力。 沈双飞重凝神到李寻欢身上。 她道：“沈双飞，久闻小李飞刀大名。” 眼前刚还稍有生气的男人不知怎地又颓废下来。李寻欢苦笑，饮尽杯中酒，而后咳嗽牵动肺腑：“十年关外……竟还有人记得这把刀？” 沈双飞缓缓道：“我家与李家可算世交，我如何能不认得小李飞刀？” 李寻欢惊讶：“不知少侠家世？” 沈双飞抱拳，自报家门：“家父沈浪，家母朱七七，家师王怜花。此番出岛正是奉师命来李家取回昔年家师留给李大哥的《怜花宝鉴》。” 《怜花宝鉴》！ 李寻欢一怔，长长叹息。阿飞却如遭雷击，猛地一颤！那双寒星般的眼死死盯住沈双飞，似要从她脸上挖出什么。他噶声道：“你是沈浪的女儿？” “自是不假。” 阿飞虽从未见过他的生父，但是他总有在残破的小屋里母亲床前模糊地铜镜前见过自己的长相。 仔细端详眼前少女的面庞，高挺直顿的鼻、薄至无情的唇倒真是与他一模一样。 阿飞再也坚持不住笔挺的身姿，他弯下了腰，扶着桌子，狠狠地喘息了几口。 他本是为母亲执念而生，十余年来苦练武功与野兽共存都是为了成名，为了能和母亲口中的男人拥有一样的名气，为了能让那个男人…… 他非成名不可，不成名他只有死！……这本是他原先的想法，可是当他看到能大大方方说出是那个男人之女、能光明正大冠那个男人的姓的人生另一种可能的时候，前十几年的坚持和努力化作虚无，这让他怎么能怎么能——！ 最不可饶恕的是，他刚才竟然对自己的同父异母的meimei动了心思！ 耳边传来他meimei好奇地询问：“可是少侠家里与家父曾有渊源？不知……” 阿飞猛得直起身，冷冷地打断了他meimei的话，“不曾。我要走了。” 阿飞抬眼望向沈双飞，那双本有千年雪山的眼里此时有着数不清也难以认尽的情绪，似哭似苦似情，这是沈双飞这辈子都再难忘怀的眼神。 而后阿飞便径直跳下了马车。 沈双飞正想要掀起帘子去追，却被李寻欢阻止。 李寻欢虽不知阿飞是为何，但是他对这个反应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殊知他也曾经历过那些让人痛苦又心碎的事！ 李寻欢道：“我此次回关亦为此书。” 这两月来，江湖传言昔日武林全才王怜花有著作一本收录其毕生学识之书，虽后被其昔日死敌沈浪大侠所感化，但在随沈浪朱飞飞夫妇二人出海前，将《怜花宝鉴》遗留在李园。在他动身前，已有各方势力窥伺此武功秘籍，李寻欢也是得知此等消息才动身回关。 李寻欢原以为他此生不会再入关。 李寻欢道：“《怜花宝鉴》真的如传闻一般王前辈将其留在了李园吗？” 沈双飞惊讶：“前辈难道真不知吗？师傅当年确有将此书托付于前辈。他本欲焚毁此书，”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划过腰间斑驳的檀木扇坠，“因其所载，不止惊世武学，更有诸多足以颠覆武林的秘辛旧事，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必是滔天之祸。” “不过终究是毕生心血。”沈双飞轻叹，“故出海前，他寻到了当时他认为最可靠、最可托付之人。”她目光如清泉，泠泠望向李寻欢，“就是你。” 李寻欢动容：“我？” 沈双飞笑道：“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比李前辈更可靠的人吗？师傅托你保管，更要你代觅一位心术端正的传人。” 李寻欢只有苦笑：“但这件事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沈双飞道：“师傅说你那时正好不在李园。” 李寻欢眼神一黯，往事如潮，喃喃道：“是了，18年前，那时我在关外，回关时还遇伏重伤万幸被龙大哥救了……”李寻欢没再说下去，只是神色明显低落了不少。 沈双飞继续道：“师傅说那时正好前辈的表妹在李园，他便托付给了前辈的表妹。”③ 沈双飞此时才意识到一件事，按师傅所说，李寻欢和他的表妹此刻应早早结成了姻缘，可如今李寻欢为何是单身入关专程为《怜花宝鉴》而来。 “诗音……”李寻欢喃喃，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刀，在他心上又割了一下。他旋即捕捉到关键：“那王前辈如今为何索回？” 沈双飞露齿一笑道：“一则是师傅已经有了我这个传人，无需另觅多余衣钵弟子。二则，虽然家父和师傅归隐江湖已久，但是偶尔也会看测卦江湖，前不久师傅夜观天象，见有七星绕龙拱月，龙首直指燕赵，师傅恐《怜花宝鉴》成祸源之始，特命我取回，免生浩劫。” 李寻欢已信了大半。女孩右手拇指、食指内侧的梭形茧，明显是练剑的痕迹，往下看女孩腰饰挂着一个有诸多斑驳痕迹的檀扇，正好应着了，沈浪用剑。王怜花用扇。 李寻欢看着眼前还稍显稚嫩的女孩，叹道：“若有机会，日后还请替我向王前辈沈前辈问好。” 李寻欢只在沈双飞身上看到，早已归隐的昔日武林第一的后辈进入江湖，其后面必然要经历的风雨腥杀！ 二人说话间，马车便到了一栈客栈前。 马车突然停下来，车内二人就算没有看到车外是何情景，也俱感到了一股杀气。 驾车的虬髯大汉从前传话道：“是碧血双蛇，和刚才那小子。旁边还有个死了的诸葛雷。” 碧血双蛇是这几年在黄河一带声名鹊起的黑道，能迅速在这华北大地上崛起，自然离开不了他们无人能及的心黑手辣。碧血双蛇分为黑蛇、白蛇，据传说他们的剑能在几秒内就能要了远隔一里的人命。李寻欢二人本是远避关外之人，这两人的名能入到他们耳朵里，也是真有几分能力的。 诸葛雷则是一个老江湖了，李寻欢还在关内活动的时候，名声就已经臭不可闻了。 车外一人桀桀地说道：“他的剑不如我的剑，所以这包袱自然归我。只要你的剑比我的剑快，这包袱自然也能归你。”④ 一声清亮男声响起，似是雪山凝霜的珠玉：“我本不是为了包袱，我的剑只会杀人。” “那你就是想和我比剑了？” “是！” 沈双飞掀开车帘，便看到一柄薄剑划开天地风雪，练如虹光地飞过来，贯穿前面一人的脖颈。 李寻欢皱眉，也跟过来一看。 雪地上，血如红梅怒放。紫红脸的诸葛雷与白如石灰的白蛇，喉间各有一个血洞，四只眼睛瞪得滚圆，写满不信。 他们旁边有一个布包，明显的重镖标志。 旁边的黑蛇被震得打颤：“你就为了比剑快，才杀了他吗？” 阿飞神色似有郁郁肃杀之气，他只一字一句顿道：“我、乐、意。” 沈双飞都能听到黑蛇牙齿上下打磕的声音，黑蛇道：“你会杀我吗？” 阿飞：“看我乐意。” 黑蛇仿佛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但还是颤着嗓子道：“你知道这个包袱里有什么吗？如果我把它给你，你能放我一马吗？” 阿飞急促地短哼一声：“我不在乎，趁我还有心情，你滚吧。” 黑蛇如蒙大赦，转身欲逃——远处又传来马蹄声，瞬息及至，随后一人用rou眼追踪不到的速度将黑蛇戳出一个血洞。 黑蛇像截朽木，栽倒，迅速被新雪掩埋。 风雪散去，来者有两人，一男一女。 青年面若冠玉，一身气度非凡，虽身着华锦，却依然没能被限制其行动，轻功如此之快，实乃罕见。 他身侧的女子不必说，沈双飞发誓她从未见过，也确信此生再不会见到如此绝色。虽同为女人却不会有丝毫的嫉妒心，因为她知道她二人的差距到底有如何。 女子一席乌黑的长发，面上单点着一双多情流转的桃花眼。肤色胜雪，像是两广那边刚摘下来的新鲜荔枝，减之一分多之一分都会破坏其美感的匀称身材，真真是好看。 只见那女子见了他们，倒比他们见了她一般还要诧异。 那双眼睛是多么的温柔、多么的大方、多么的欣喜，眼里只盛得下李寻欢，开口也是出谷黄莺般：“林仙儿见过李大侠。” 李寻欢挑眉：“你认得我？” 林仙儿笑道：“如何能不认得李大侠？仙儿此时正寄居兴云庄冷香小筑，多蒙龙大哥与林jiejie照拂。” 李寻欢听到便宛如雷劈一般丢了魂魄，他哑声道：“诗音……她还好么？” 林仙儿巧笑倩兮：“林jiejie一切都好，只是近来庄中不甚太平。”她美目流转，带着几分忧虑看向旁边诸葛雷的尸体和那个包袱，轻声道：“李大侠有所不知，诸葛雷押送的，正是近日轰动江湖的‘金丝甲’。” 那个青年大跨步抚身便欲拿走那包袱。 此时阿飞一动，注视着这青年的佩剑，难得开口：“你的剑很不错。” 林仙儿捂嘴一笑，向众人介绍到：“我身边这位便是‘藏剑山庄’少庄主游龙生游公子，他手中的剑便是上古神器鱼肠剑。这位少侠不仅好剑法，还有好眼光。” 阿飞默然，随后缓缓道：“我叫阿飞。” 林仙儿又目光流转到沈双飞身上。沈双飞笑道：“我叫沈双飞。” 此时游龙生利落地从包袱中抖出一件金光闪闪、薄如蝉翼的软甲。甲胄在雪光映照下流光溢彩，正是江湖上人人欲夺的至宝——金丝甲！ 众人目光又重新聚焦到金丝甲上。 林仙儿道：“李大侠可知梅花盗此人吗？” 李寻欢听到不禁动容：“略有耳闻。” 林仙儿道：“那李大侠可知‘梅花盗’近来已重出江湖了？” 李寻欢讶然：“请细讲。” 林仙儿道：“三十年前，此人以剧毒‘梅花针’横行无忌，劫财掠色，连当时豪雄吴问天亦毙命其手！半年前他再现踪迹，七八月间，巨案七十余起，华山掌门之女亦遭毒手！江湖人人自危，稍有资财者惶恐，略有姿色者难眠…… 林仙儿接着道：“故九十三家约定，无论谁诛杀梅花盗，共献其一成家财！而仙儿……”她顿了顿，“也曾立誓，无论僧俗老少，谁能除此魔头，仙儿便嫁他为妻！”⑤ 李寻欢苦笑：“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所以你们才争先想要获得这件金丝甲，以此来抵御梅花盗的攻击？” 林仙儿道：“不错。”她纤指一点金丝甲：“此甲，正是唯一能抵御梅花针的护身至宝！” 李寻欢的目光落在金丝甲上，眼中疲惫与了然交织，苦笑：“果然，江湖，何曾有过片刻安宁。” 备注全都出自或化用原著《多情剑客无情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