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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

    

噩梦



    那年叶希微十七岁,刚进冬月。雪下得密密实实,灶台边结着一层霜,她在水缸边洗碗,手指肿得像萝卜。弟弟出生,家里说她是赔钱货上大学也迟早要嫁去别人家,不如省下学费给弟弟买奶粉,哪怕她是全年级第一名,所以她高中只上了一年就被迫辍学。

    她成绩一直很好。老师曾在全校大会上点名夸她,说她是几十年难得出的一个苗子。

    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她自己也不敢争。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迎来一顿骂。

    厕所还在屋后,是个用铁锹挖出来的深坑,几块裂了缝的烂木板盖在上头。北方的冬天把那一坑粪水冻得发亮,像一面反着光的黑镜子。踩在木板上,嘎吱作响,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进去。她三岁那年真的掉进去过,整个人爬出来时浑身是屎。她娘拎着扫帚,一边往她身上抽,一边骂:“晦气玩意儿,怎么不冻死在里面!”

    厨房里堆满了破盆旧碗,味道混着烟灰、尿布上的屎臭,熏得人头晕。她娘正在床上喂弟弟,不时回头冲她吼:“动作麻利点行不行?一天天杵着干什么?饭都快点不上桌!”

    “这死丫头就知道瞪人,谁教她这么阴阳怪气的?一身贱骨头,跟她那个死奶一个德行,短命种!”

    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这样骂了。

    她娘骂人不挑地方。村口井边骂、邻居家里骂,家里骂得最凶。声音不大,却字字像刀。

    她爸更沉默。他什么也不干,天一黑就在炕角喝闷酒,冻得嘴唇发青也不盖被子。酒一上头,他就吼:“都是赔钱货,养你们有个屁用!”她娘嘴也不饶人:“你喝死得了,省点粮食!”

    她记得很清楚,七岁那年,她第一次挨他打。因为她看了他一眼。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死瞪什么?眼睛贱是跟谁学的?”那一掌打得她脸肿了三天。从那以后,她学会了低头,走路低头,倒水低头,连抬眼看天都要斜着眼睛。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她喜欢物理,喜欢冬天阳光洒在黑板上那种闪闪发光的公式。她曾经想过,如果能读到外面的城市去,会不会就有暖气、有热水、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可现在,她每天都被冻得指节裂口,去河边,一不小心就滑倒在冰上,摔得膝盖青紫。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刀子。一觉醒来,屋顶压满了雪,被子里冰凉得像水缸底,她必须穿着衣服睡觉。水缸早就冻住,水瓢砸进去砰地一声响,一层厚冰纹丝不动。她的手上长满了冻疮,起了泡,化了脓。洗碗时不小心刮掉结痂,疼得她冷汗直冒。可她娘只会骂:“一天天手脚慢得像瘫子,怎么不去学人家死了算了?”

    气温一天天回暖,春天渐渐没过冬日的尾巴。

    爹妈要把她卖了,换一笔彩礼。

    不是明说的“卖”,但她听得明白。他们口口声声说:“女人嫁人早是福气,彩礼能补贴家用,还能给弟弟娶媳妇。”可她知道,这就是一场交易。

    叶希微坐在灶台边,手上洗着菜,眼睛盯着地面,假装没听见屋里那些“说亲”的对话。亲戚们叽叽喳喳,说男方家是做木材生意的,家里条件好,人也“老实”,只是年纪大了点,四十多没结过婚。

    “叶希微一个黄花闺女,能嫁过去是她的福气。”有人笑着说。

    她捏紧了手里的青菜,一言不发。

    她才,刚刚成年,就要被迫嫁人然后一辈子像mama一样一直生孩子直到生出男宝为止,就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山沟里,就要一辈子围着灶台转吗?不不不,内心的声音剧烈震动着胸腔。

    那天夜里,她偷偷从父母房间里翻出了藏在旧衣柜底下的几沓钞票。她的手一开始在发抖,但她闭上眼,咬咬牙,还是把钱塞进贴身口袋,然后拿上身份证,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山里的夜晚很黑,连星星都像不愿照亮这条路似的躲在云后。叶希微背着一个旧布包,穿着破旧的帆布鞋,一步一步往县城走。她不敢搭顺风车,也不敢回头。每走一段路,她都害怕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她走了一夜。鞋底早就开了胶,脚磨出了血泡,但她不敢停。凌晨四点,她终于到了县城的火车站。

    售票窗口前,她摸出那几沓钱。售票员不耐烦地问:“去哪?”

    她愣了一下,低声说:“最南边的,有车去就行……最远的。”

    她买了一张去南方城市的硬座票,那是她从地图上记得的最靠近大海的城市。她不知道那是哪里,只知道,那离家够远。她怕如果离家不够远,就会被人抓回去,像头牲口一样绑回去成亲。

    火车缓缓启动的那一刻,她靠在车窗上,第一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但她知道,远离只是开始。

    到了城市,人生仿佛又掉进了一个陌生的大缸。城市高楼林立、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没人关心一个背着包的小姑娘从哪来、去哪。叶希微先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下。

    第二天她就开始找工作。她没学历,也没经验,只好干些底层苦力活。她去餐馆端盘子,一天干十二个小时,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一天下来,腰腿酸痛。好在包吃包住,不怎么花钱。

    后来她被炒了,因为不小心把一个菜泼到客人衣服上。她低头道歉,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但老板没给她第二次机会,工资也只发了一半。

    那之后,她又做过很多底层工作,每天的日子就像一块磨刀石,把她曾经的脆弱一点点磨掉,一点点释放出攻击性保护着自己。她学会了和醉汉周旋,学会了在老板揩油时及时躲开,也学会了怎么省钱: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餐是馒头,晚饭是盒饭,不敢生病,不敢花一分冤枉钱。

    她租住在城中村握手楼里,没有电梯空调,每到最炎热的夏日,屋子里像蒸笼,经常热得睡不着,好在房租便宜。

    她曾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梦里父亲扯着她的头发往家里拖,母亲站在一旁,冷冷地说:“你就是个赔钱货,别指望逃得掉。”

    叶希微醒来的时候,头脑懵懵的,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似的。她翻了个身,摸索着拉开床边的窗帘,世界都是昏暗的。外头是阴天,天色像一块洗旧的帆布,没光、没力气,和她的心情一模一样。

    她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坐起来。头有些痛,胃也空空的。昨晚她只吃了一碗泡面,连调料都没放全,因为舍不得那一点点油。

    她又失业了。

    这已经是她今年失去的第三份工作。上周她还在一间甜品店做服务员,干得挺卖力,店长也说她“手脚麻利”。可谁想到老板忽然说“店里效益不好,要裁人”,于是连一句客气的“辛苦了”都没有,她就被赶了出来。

    她知道,扯什么都没用。现在的大环境,就是这样。整个城市都在裁人、关店,房租没降,菜价没降,只有工作越来越少。

    手机屏幕亮起,是银行短信提醒:账户余额558.72元。

    她蜷缩在床边,膝盖抵着下巴,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今天也没有面试,昨天投出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有一份工地的活,老板打电话问她:“你女孩子行不行?不行别来啊,我们这活脏得很。”她咬了咬牙,说能干。可最后还是没给她机会,说招满了。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这几天,她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能不能靠得住。

    她拿起手机,在求职平台上继续刷新,页面上的岗位一遍遍滑过,待遇低得可怜,条件苛刻得让人想笑:要吃苦耐劳、要形象好、要无经验但能力强、要24小时随叫随到。她点进几个岗位页面,却又一个个退了出来。

    她忽然想哭。

    不是那种哇地一声嚎出来的哭,而是眼眶酸涩,喉咙发紧的那种委屈与无声。她的世界昏暗、狭窄,又冷又湿,像一口永远晒不到太阳的井。

    但她还是坐起身来,却看到林稚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在拖地。

    他穿着她旧的T恤,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略显松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洒进来,落在他脚边的水迹上,一点一点被拖布抹干净。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极认真,每走一步都尽量不发出声响,生怕吵醒她。

    察觉到她坐起来,他立刻回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尴尬的表情。他没有笑,只是用那双一如既往倔强的眼睛看着她,又悄悄低头,继续拖地。

    那眼神里,却带着点讨好。

    不是那种故作姿态的巴结,而是动物本能的、悄无声息的请求——一种怕被赶走、却又不愿主动说出口的恳求。

    叶希微一时间竟有点怔住了。她原本浑身都是疲惫,昨晚失眠到后半夜,醒来时只觉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可此刻,看着他踮着脚小心走过床边的模样,她忽然有种错觉:这间出租屋,好像多了一点温度。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把拖把放回阳台角落,然后他飞快地走向灶台,动作一气呵成地开始烧水、拆面、加佐料。他的背影依旧瘦,却比几天前前站在雨里的时候多了几分实在。她靠在床头,看着锅盖跳动,听着水咕嘟咕嘟地响,忽然觉得这个清晨,没那么难熬了。

    这几天,林稚一直在力所能及地做些家务。

    他没多说什么,也从不主动表达自己的意图。可叶希微能看出来——他在试图留下来,又不敢太明目张胆。他每天早起,扫地、拖地、倒垃圾,还会把她昨晚扔在沙发上的衣服叠好,放到桌角。

    他做这些的时候,从不发出太大声响,动作小心而轻。每次她醒来时,屋里总比前一天干净一点。

    有时叶希微看着他,心里会泛起一点说不清的情绪——既不叫感动,也谈不上感激,更像是一种复杂的惋惜。他做这些家务的样子不像一个“房客”,更像是在为自己争取一份存在感,争取一个被允许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从不主动靠近她,但总在她最疲惫的时候,把热水烧好,默默把厨房收拾干净。他不问她的事,也从没多嘴谈自己的事。像只猫——不是撒娇的那种,而是那种从小流浪惯了的街猫,靠近人时眼里总带着谨慎与试探,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好藏进微不足道的动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