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幻觉
维闭上眼睛,捧着英兰的手,放在掌心慢慢合十,像是在虔诚祈祷着什么。 交缠的手指间不断传来她炽热的温度,英兰的手背上被她咬出的那道伤口已经结痂。 她现在,在想什么? 她和“方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不,不对…… 到底……要用怎样的感情去面对她? 她说,是她害得英兰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心怀愧疚的她要拯救英兰,要英兰跟在她身边,她要保护她。 就算他们是敌人也没关系,杀了她就可以完成任务,还把遗产都交给了他。 她说,她绝不会伤害他,一定要相信她。 可是她突然又要放英兰离开,就此分道扬镳。 是她真的在摇摆不定,还是在欲擒故纵,玩弄心术?就这样一直折磨英兰,折磨到他发疯发狂,还要他死心塌地。 英兰已经开始信任她依赖她了,可又突然知道,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某一个人。 这些……都算什么? “你骗我。” 英兰甩开了她的手。 “……你一直都在骗我。” “没有。” 看,她在摇头,可眼神却飘忽不定。 他应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愤怒地嘶吼吗,可是心口竟然涌出一股难以忍受的酸涩,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背过身不敢再去看她那张脸。 “对不起,第一次在婚礼上遇见你的时候,我真的把你当成了他。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 他忽然冷笑了起来。 “幻觉……我只是你的幻觉吗?” “你一直远远站在我身后,可我回头看向你的时候你却忽然消失不见了,我才会以为你是……” ……他这是什么表情? 在嘴边的话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在哪里见过这种表情。 倾盆大雨之中,一个人伫立在街口。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浇透他的衣衫,一阵风吹过,寒意直透入骨髓。路上行人纷纷四散奔逃寻找避雨处,只有他孤独地站在雨中,直至这世界空无一人。 “他已经死了,rou体和灵魂都已经不复存在,把他替代成任何人都没有意义。” 维好心地为他递上一把伞,可他并不领情。 “是吗?他在你的心里那么重要吗?” 英兰忽然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给我注射麻醉剂的那天晚上,你在我昏迷的时候对我做了什么?” “我……我只是想找出来你身上的追踪器。” “找追踪器?” 英兰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你对每一个陌生男人都会做那种事吗?” “不是的,我……” 那双眼睛狠狠地瞪着她,燃烧的火焰似乎要把她的灵魂一层层剥落。 她喉咙发紧,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种被审视、被剖析的感觉,像是要把从来只会躲在阴暗处的她,拖拽出来,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令她无处可藏。 她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想把自己就这样埋起来。 维想起了那天晚上,她把英兰拖到木板上躺好,脱下他的衣服,看着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健康的肌肤纹理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漂亮的腹肌轮廓随着呼吸的起伏可以清楚地看见肌rou纤维的走向。 她忍不住用手摸了上去。 多么美好的身体,可惜…… 可惜…… “对不起……” “我以为……你和他一样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身上是不是也长着那些漂亮的花纹……” “什么花纹……” 她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肩膀不停地抖。 “对……” 嘴唇被牙齿咬出印记,还是没忍住发出颤抖的哽咽。 “是我的幻觉……是我痴心妄想……”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认清了现实。 从那一天起,每当她闭上眼睛,她总是会回到那场大雪里。方擎安的身体被淹没在茫茫大雪之下,她在大雪中不停地翻找,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 忽然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和方擎安长得很像的人。 她很好奇,她想知道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每一天。 她想把他留在身边。 不,那些都是借口而已。她承受不了孤独的痛苦,她想有一个人能陪着她。哪怕是敌人,都可以。 好几次,她都会在夜深人静时候偷偷看他熟睡的脸。 虽然有着相似的容貌,虽然他和方擎安一样的温柔而热情,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其实,她比谁都要明白。 因为方擎安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多,所以他每一刻都在拼命地活着。每一个日升月落,都在宣告着他的倒计时。即使双目近乎失明,即使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撑不下去,他也从未停下匆忙的脚步。 而这个人不一样,他的人生是简单而快乐的。他会拉着自己在街头悠闲漫步挥霍时光,会因为见到新奇未知的事物兴奋不已,会因为自己忽视了他的存在而生气委屈。 他的每一个明天都是无比崭新的一天。 她一直都在妄想,他也能和方擎安一样陪着他,给她漆黑又虚无的世界留住一点点斑斓色彩。 然而,再漫长的黑夜也会结束在黎明之前,再漫长的旅途也终有一天会分别。更何况,他们两个原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无论是怎样的结局,这短短的几天只不过是他数十年的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过往,再也没有剧情能延续这段故事。他也会和那张照片里的少女一样,容颜随时光渐渐老去,忘记她的存在,消失在人山人海。 所以,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大脑骤然炸开的钝痛控制了她的肢体,好像失去了知觉,膝盖踉跄着向下坠落。 耳边回响着潮水般的轰鸣,视线中央渗出的细密黑点凝聚,扩散……夺走她的光明。 狂风卷着冰粒砸向她的脸,她艰难地向前拖动身体,拼命拨开堆积的大雪。 哪里也找不到他…… 想喊他的名字,她努力张口,却只呕出几声破碎的气音。 “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维!” 英兰接住了昏倒在地的维,不停摇晃她的身体试图唤醒她。 她的脸苍白得不成样子,五官痛苦地扭曲着,双眼紧闭,睫毛止不住地颤动,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一道血痕。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英兰把她抱进自己怀里,碰到了她背上那两道长长的疤痕。 为了能把英兰带下雪山,她精疲力竭地摔倒在河边,满身都是血。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只要她没事就好,只要她没事就好…… 英兰捧着她柔软的头发,嘴唇触碰到了她guntang的额头。 “别再去想那些事了……我再也不会逼你了……” 维醒了,因为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他脖子上那条自己挑选了很久的浅黄色围巾。摸起来软软糯糯的,特别的舒服。 可能是错觉,他的怀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她轻轻松开了英兰的怀抱,在河边坐了下来,抬头望着远处巍峨壮阔的雪山,讲起了恶魔的故事。 “他和我一样,都是从那个实验室出来的怪物。只不过他异化得很完美……完美得有些恐怖。和他相比,我只是一个残次品。” “他身上漂亮的花纹,其实是蛇的鳞片。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和他一样的,我以为你也是……”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影子重合,又分离。维想起了在婚礼上初见时的他,想起了黑市的金库老板对她说的“你眼光真好”。 “以为我也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躲开了英兰的目光。 她以为,他是仿造方擎安做出的复制品。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身上有没有那些鳞片,就忍不住摸了一会……” “因为你的身体……真的很温暖……” 她的头埋得很低,声音很轻很轻,似乎在哽咽。 英兰拉住了她的手,放在手掌心轻轻捏了捏。 明明是她的身体更温暖一些,每一次靠近,那种炽热的体温总能驱散所有的寒意。昨晚,她把英兰拥入怀中入睡,他被那种温暖紧紧包裹着,每寸肌肤都感受到了那种温度,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不安。 “你是怎么判断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就因为我的身上没有那种鳞片吗?可是你从外表看起来……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镇定药物在我的身上不起作用,而且你的伤口愈合的很慢。那天晚上我给你换了好几次药,还是会不断渗出血来。” “原来,你很失望吗……因为我不是你的同类……” 她摇了摇头,“你是谁都好,只要不是和我一样的怪物,什么都好。” “他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就像那些蛇一样。冷静又理智,强大又从容,还很会蛊惑人心。” “他会用语言和行为诱导别人,他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会爱上他,不由自主接近他。” “可是我知道,那都是假的。” “他的身体衰退得很快,甚至已经计算出了自己的死亡时间,还装作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异常。” “他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想和人们产生更深的交集,却始终无法融入进去。” “因为他是异类,他要隐瞒自己的秘密,他必须在那些人面前一直伪装下去,谎言和欺骗换不来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做每一件事、说每一句话之前,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为了不留下遗憾,他活得很认真。每一个需要他的人,他都会倾尽所有帮助他。” “直到生命的最后,也要利用出最大的价值。” “可是你不一样……” “你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是一个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你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可是他……连不想忘记一个人,都做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英兰的眼眶湿润了。好像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画面深刻地在他眼前的重现,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他”内心的孤独和痛苦。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从头顶直冲而下,穿过身体的每一个神经元。 视线一片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遥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隔开。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最熟悉的面孔…… “他……被我埋在了这片雪山里……” “他、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方擎安。” “不,这只是他的代号,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调查过他,他在很小时候被一对南国的夫妇收养过。那对夫妇不久后就过世了。” 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紧紧闭上。 掌心全都是汗水,他似乎犹豫了很久。 “其实……我有一个哥哥。” “在他三岁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母亲和他在法兰克福中央车站走散了……从那以后,我们家一直都在寻找他。” “什么……” 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维不由得浑身一颤。 一块石头从岸边坠入了潺潺河水之中,轻微的“咚”声回荡在耳畔。 那小石块十分轻盈,却狠狠地砸进了内心深处,砸进了那个漆黑虚无的空洞里,一片寂静无声。 “你、你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