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根（星际？ 少爷x女仆）

    卡斯帕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难堪，只是重新靠回了沙发的阴影里，让自己的身体重新沉入那片人造的、散发着皮革与旧书气息的阴影里。就在艾拉瑞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而她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却用一种更低的、近乎于自嘲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再次开口了。

    “那不是‘那样的事情’，艾拉瑞。”他说，声音沙哑得厉害，“那只是牵一下手。”

    “这几天，我们是战友，不是吗？”他抬起眼，重新看向她，那是一个很慢的、几乎能听见骨节摩擦声的动作。

    当艾拉瑞对上他的视线时，她发现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所有她熟悉的东西——那些算计、试探和无形的压力——都消失了。它们变得空洞，像两口被抽干了水的深井：“我以为战友之间，在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可以相互支撑一下。哪怕只是握一下手。”

    这感觉就像在拔河，她的整个意志，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绳索，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拉扯，抵抗着他那股恒定的、向前拖拽的力量。那是一种紧张的、几乎让她肌rou颤抖的平衡。

    但他开口了——所以突然之间绳索另一端的力量消失了。她用来抵抗的全部力气在此刻瞬间失去了着力点，这样的突然让她踉跄着向前跌入一片突如其来的虚空里。他不再是那股要把她推倒的力量，而是他变成了和她一样，那个快要被自身的重量压垮的人。

    因为他说得对。这几天，他们是这间书房里唯一的战友。

    她还僵在原地，但那根用来抵抗的绳索已经松垮地垂落在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拉扯的了。在这片因为对抗的消失而产生的、令人眩晕的虚空里，只剩下一种力——重力。

    于是，她的身体，连同她的意志，一起向那个唯一的方向沉了下去。她在他身边坐下，听着皮革沙发因重量而发出的沉闷呻吟。

    那个下沉的动作，没有就此停止。它延续到了她的手臂，她的手掌。她伸出手，手掌划过空气，缓慢地靠近，最终落在了他那只同样冰冷的手上。卡斯帕的温暖包裹住她。

    他的手很暖，和她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而冰冷的指尖不太一样。最后当那份温暖将艾拉瑞的手全部包裹时，卡斯帕紧绷的身体也终于彻底完全地放松了下来。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体内那种持续的叫嚣着的痛苦，以及高热的紧绷感，终于冷却了下来——是一种物质形态的改变。像一滴过饱和的、guntang的溶液，沉淀出所有疲惫的结晶，变成了一种绝对静止的、沉重的固态。

    又过了两天。

    书房里的空气，感觉变得稀薄而guntang，两个人的身体和精神都真正被逼到了悬崖边缘。着天凌晨四点，当艾拉瑞准备提交最后一份数据时，她眼前的那些绿色字符，盯着其中那个“7”，在某一时刻那个“7”却忽然开始融化，那个“7”忽然开始融化，像蜡一样，向下淌出一道扭曲的、绿色的眼泪。最终，整个屏幕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流淌的光斑。

    她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想扶住桌沿，手指却因为脱力而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晃了一下，世界向着一片虚空倒了下去。

    一只手及时地从侧面扶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倒下去。

    是卡斯帕的手。

    艾拉瑞的意识有几秒钟的空白。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那只扶着她手臂上的温热的触感。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所有混乱的数据，都在那场下坠中被清空了。她抬起头，看见了他。

    她看见了他布满血丝的紫色眼眸，看见了他因为脱水而微微干裂的嘴唇，看见了他眉心那道深深嵌入的、仿佛是宇宙中最疲惫的纹路。

    “艾拉瑞。”卡斯帕的声音仿佛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别再这样了。”他抓着她手臂的力道很轻，像是怕弄疼她：   “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艾拉瑞看着他，脑子却一时转不过来，一直想着数据面板上的融化的“7”数字。她听见了，但没有听懂。

    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臂，接着，他抱起了她。

    她最先感觉到的其实是天花板上的灯光，这些炫目的灯光突然在她的视野里，划出了一道道模糊的光痕。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倾斜了九十度——她的身体最先做出了反应——那根被“规则”塑造了一生的、笔直的脊椎，因为这个绝对错误的、侵入性的动作，瞬间僵硬得像一根铁条。

    “请您放我下来。”那个想法就在她的脑海里像一声破碎的警报，徒劳地回响。但通往她声带的路径，仿佛已经被那份足以浸透骨髓的疲惫，彻底冲垮了。她只能被他抱着，僵硬地，一动不动，感觉到他手臂上衬衫的布料，正隔着她的制服，摩擦着她的后背。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令人战栗的、错误的亲密。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进了那间卧室。

    这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空间。她的脑海里，存着一份关于这个房间的、精确的清单：墙上那幅画的下缘，与壁脚线之间的距离；床头柜上那盏灯的开关，在黑暗中摸索时冰凉的触感；地毯是哪一年更换的，以及它那羊毛纤维在赤脚下轻微的、扎人的感觉。

    但此刻，从这个被迫的、横躺着的视角看过去，整个世界都倾斜了。天花板变成了一面苍白的、无边无际的墙。所有熟悉的陈设，都像一张被拿倒了的旧照片，轮廓依旧，意义却已然陌生。这是一个被强行闯入的、秩序井然的梦。

    然后，她被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宽大的床上。她的后背，陷进了一片过于柔软的、陌生的织物里。那床垫，像一滩溫暖的、无法挣脱的流沙，将她身体里所有用来抵抗的力气，都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他没有立刻离开。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一片阴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完全笼罩。她能清晰地看见，他衬衫领口，因为一夜未眠而产生的、细微的褶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雪松和疲惫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艾拉瑞，”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沙哑，“只是睡一觉。我保证。”

    说完卡斯帕自己也意识到那句“保证”本身并没有什么重量，“你睡这里。”他停顿了半秒，然后补充道：“我忙完了去睡沙发。”

    艾拉瑞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想开口，想挣扎着坐起来，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说那句她重复了十几年的“这不合规矩”。但她太累了。那份侵入骨髓的疲惫，让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数着数字，想要在倒计时结束的时候将这句话说出口。但是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卡斯帕，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然后，他说完话像一个完成了某种仪式的信徒，转身走向了房间另一头那张同样宽大舒适的、由昂贵皮革制成的长沙发。

    艾拉瑞躺在那张属于主人的、宽大得仿佛能将她吞没的床上，听着身后传来的、他躺上沙发时皮革被身体压住而发出的、沉闷而柔软的声响。房间里很快陷入了彻底的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两个同样疲惫的、却又各怀心事的心跳声。

    她能感觉到身下床垫的柔软，缓缓重新闭上了眼睛。

    艾拉瑞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当她醒来时，是被一种陌生的、绝对的寂静唤醒的。那永恒的、充当着整个都市背景音的雨终于短暂地停了下来。

    天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透进来，是一种雨后初霁的、清澈而苍白的颜色。房间里的一切都沐浴在这种中性的光线里，显得不真实。她有几秒钟的断片，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鼻息间那股熟悉的、属于卡斯帕的雪松气息，和身下那片过于柔软的床垫，将她的记忆唤醒。

    她猛地坐起身，看向房间的另一头，却发现沙发上是空的。那床他昨晚用过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的一角。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艾拉瑞环顾四周，卧室里空无一人。他去哪里了？

    就在这时，书房的方向传来了一声物体落地的声音。她立刻掀开被子，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上那件因为睡了一夜而褶皱不堪的制服，快步走了出去。

    巨大的书房里，窗帘紧闭，只亮着几块悬浮的数据屏幕，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地毯上散落的一叠文件，和一个正单膝跪地、试图将它们捡起来的身影。是卡斯帕。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衬衫和长裤，但他的脸色，比昨晚更差。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了所有精力后，只剩下意志力在支撑的、近乎于透明的苍白。他似乎是想去拿一份放在高处的文件，却因为体力不支而失手打翻了旁边的一叠。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动作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我吵醒你了？”他的声音很低，很沙哑，带着一丝被撞破了狼狈的、不易察觉的窘迫。

    艾拉瑞没有回答。她只是快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沉默地、一份一份地，帮他将那些散落的文件捡起来。

    “您应该再休息一会儿。”艾拉瑞将文件整理好，放在桌上。

    “没时间了。”卡斯帕撑着沙发的扶手，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掩饰自己的虚弱，“我需要去中央会议室。那群老家伙不会等我。”

    他说着，就准备走向衣帽间去拿外套，但他刚走一步，身体就无法抑制地晃了一下。

    艾拉瑞几乎是本能地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您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能去开会。您很大可能会晕倒。”

    “我必须去。”他靠在她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他的呼吸温热而急促，拂过她的耳畔，“这是我最后的机会，艾拉瑞，我不能输，你过说的：我需要一场胜利。”

    那个词，“胜利”，一个曾经由她冷静地、作为策略提出来的词，此刻被他用一种变了调的、近乎于哀鸣的语气说出来，听上去是那么的琐碎、无力和空洞。这句本该连接着他们共同目标的话，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子，截断了她所有关于“职责”的思考。

    她沉默地将他扶回了沙发上，让他坐好。

    “我去为您准备早餐。”她说。

    紧接着卡斯帕说：“艾拉瑞，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艾拉瑞从那种奇异的、近乎于凝滞的氛围中回过神来。

    不行！

    那个词并非一个念头，更像是一种物理现象。它像一颗光滑沉重的河石，凭空出现在她意识的静水里，砸下去，荡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她不能和卡斯帕一起出现在那个会议上。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恐慌，而是一种缓慢下沉的确定感。她能感觉到，那是一条温暖的潜流，正无声地、执拗地舔舐着她的脚踝。今天，她可以允许自己被这股暖流带离岸边一小步，但她知道，这潜流很快会变成无法抗拒的潮汐，最终会将她卷入一个她再也无法靠自己力量游出的漩涡。你可以当一个助手，一双执行命令的手，但你不能成为那根丝线，那根从他指间放出，看似轻盈自由，实则一收一紧都由不得你的风筝线，然后你永远就无法离开这里——你有太多的牵挂，你只能被风筝线牵引。

    但当她试图抓住那块名为“理由”的基石，想用逻辑的丝线将那个冰冷的“不”字捆绑结实时，她的整个内在世界都塌陷了。思想变成一只在黑暗中摸索的、颤抖的手。不是普通的黑暗，而是一种有质感的、如天鹅绒般厚重的、会吸收一切声音和光线的黑暗。空气是停滞的，带着尘埃的味道。她的指尖在寻找那个熟悉的开关，却只触到一片冰冷、光滑、无边无际的墙面，没有接缝，没有纹理，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那不是开关不见了，而是房间的几何构造本身背叛了她。她被困在了自己思维的死角里。

    “你做了很多事情，你需要给他们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衣帽间，左边的第一个柜子旁的隔间的第二层，那里的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衣服。一套长裤套装。“卡斯帕说。

    事实上，艾拉瑞的生日也不过只是一个虚设的日子：孤儿院的孩子哪有真正的生日，可是这并不是有效的拒绝的理由。她要怎么说？

    一个虚构的日期，一件从孤儿院领来的、不合身的衣服，领口总在皮肤上磨出红痕，肩线永远对不齐。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穿着“别人”身份的、轻微的、持续的不适感。而现在，这个空洞的符号，竟成了一把黄铜钥匙，即将旋开一道她从未想过要示人的、属于她自己的锁。她能清晰地听见钥匙插进锁孔，那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就在她的胸腔里回响。

    她本可以在舌下藏好一面锋利的盾牌，一句淬了冰的话：“对不起，我不能去。作为您的助手，我的职责不包括出席此类会议。”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句话的重量和形状，这个理由，听上去完美、冷静、且坚不可摧。但在他此刻那双疲惫不堪的、几乎是在哀求的眼睛面前，这句话显得那么的冰冷、僵硬，甚至过于残忍。那么，换一种方式？更私人一点？

    但他的目光——那不是火焰，火焰有灼人的热量和跳动的光芒。那更像是两块在壁炉里燃烧殆尽的炭，外层已成灰白，内里却还透着一丝疲惫的、微弱的、濒死的红光。那点残存的温度，足以让她精心铸造的拒绝上，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话语还未出口，就已经在喉咙里碎成了粉末。

    沉默在他们之间膨胀，变成了一种有重量、有压力的实体。她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为她的犹豫敲响倒计时，她叹了口气，说：“我去给您准备衣服。”脑袋里却想着，等到了衣帽间再做决定，可是当她真的站定在那个左边柜子的隔间前，她却没有犹豫。

    她把外套和领结搭在了沙发的椅背上，然后抱着长裤套装绕道沙发后面，准备换下已经皱了的制服。艾拉瑞本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或者找一个什么别的地方，至少能够帮她从如此紧张暧昧的气氛里拉扯出来，可事到如今，当她决定把自己抛进这个战线之后，她也突然感到了紧急——时间的确没给他们留下多少富足的余量。所以她才飞快地做了如此草率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