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董姨娘之死
020董姨娘之死
暮色四合,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那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刚被下人点亮,映着朱漆大门上冰冷的铜环,透出一种与往日无异的雍容平静。然而,这平静很快就被一阵急促刺耳的汽车刹车声撕裂。 一辆黑色的警用轿车,车顶的警灯并未闪烁,却带着一种不祥的肃杀之气,猛地停在了大门前。车上下来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为首的是北平警察局的一位科长,面色凝重,跟在他身后的年轻警察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门房老李慌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询问,那位科长便亮出证件,声音低沉而公式化:“麻烦通禀,警察局,有紧要公务。” 老李心头一跳,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吴镇岳和吴道时几乎同时出现在前厅。吴镇岳穿着家常的藏青色缎面长袍,外面随意罩了件马褂,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惊疑。吴道时则是一身墨绿军装常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事?”吴镇岳沉声问道,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那位警察科长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却不容置疑地透出坏消息:“吴老爷,吴处长,冒昧打扰。今日下午,德国医院向警局报案,在他们的一间高级病房内,发现一位女性死者。经初步勘察,排除了外力入侵和他杀迹象,初步判断为……突发性心疾猝死。”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镇岳和吴道时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死者身份……经院方记录和我们核对,确认是贵府的……董碧云,董姨太。” “什么?!”吴镇岳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脸色瞬间变得灰白,手捂住胸口,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眼中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他宠爱多年的枕边人,前几天还鲜活地、带着得意笑容在他面前打理事务,怎么会突然就…… 旁边的管家吴禄和下人慌忙上前搀扶:“老爷!老爷保重啊!” 吴道时立刻上前一步,扶住父亲的手臂。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震惊”和“沉痛”,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也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他扶住吴镇岳的手稳健有力,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紧绷:“父亲!您保重!”而后他转向警察科长,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沉痛却带着质问:“突发心疾?董姨娘身体一向康健,怎会突然心疾猝死?在德国医院?她何时去的医院?” 警察科长额角渗出细汗,硬着头皮解释:“根据医院登记,董姨太太是午后自行前往,自称不适要求住院观察。病房是……是预留的私人套间。”他话语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护士发现时,人已……只是……” “只是什么?”吴道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吞吐,声音陡然严厉。 年轻警察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科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尴尬和难以启齿:“只是……发现现场的位置略有些不合常理。据最先发现的护士描述,董姨太太并非安然躺在病床上,而是衣着略有些凌乱,倒在靠近沙发的地毯上。像是……像是突然从床上挣扎起身,或是……从别处移动过去后才猝然倒下的。” 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汇,不敢看吴镇岳瞬间铁青的脸,继续艰难地说道:“病房内并无打斗痕迹,但床铺略显褶皱,一只枕头落在地毯另一侧。当然,这也可能是发病时痛苦挣扎所致。法医初步勘验,体表确无致命外伤,符合心疾特征。这个现场的位置……确实有些微妙。我等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话里话外的暗示,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吴镇岳脸上!他宠爱的姨太太,偷偷跑去德国医院,在一个私人套间里,衣着凌乱地猝死,现场还呈现出可能从床上挣扎或被人移动过的迹象?这哪里是简单的“心疾猝死”?这分明是…… 吴镇岳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呼吸变得粗重骇人!巨大的耻辱感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最初的悲痛!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某些不堪的画面和猜测……一切都在指向一个让他颜面扫地的、龌龊的可能性!他甚至不敢深想那个德国jian夫会是谁! 科长额头冒汗,“现场确实没有打斗挣扎痕迹,尸体也无明显外伤。法医初步勘验也支持心疾猝死的判断。当然,如果贵府有异议,我们可以安排更详细的尸检……” “够了!!!”吴镇岳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打断了警察科长的话!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只求迅速掩盖这桩丑闻!深入调查?尸检?那只会让更多人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让吴家成为整个北平城的笑柄! “不必验了!”吴镇岳突然嘶哑地开口,他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绝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人都死了……还检什么检……”他似乎更愿意接受这个“意外”的结论,不愿再深究下去,生怕扯出更多他无法承受的真相。他挥了挥手,身体摇摇欲坠,“慎之……你去处理吧。我累了。”他将一切推给了吴道时,仿佛只想尽快从这场噩梦中脱离。 吴道时立刻躬身:“是,父亲,您节哀,保重身体要紧。这里交给我。”他搀扶着吴镇岳,示意下人送老爷回房休息。 送走几乎瘫软的父亲,吴道时转过身,面对警察科长时,脸上已恢复了冷峻的威严,只是眉宇间依旧锁着深深的“悲戚”:“既然是医院的结论,我们虽痛心,也只好接受。后续的事情,我会派人去警局和医院处理。有劳二位跑这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吴处长节哀顺变。”警察科长如蒙大赦,赶紧带着手下告辞离开。 *** 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吴家大宅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丝隐秘的快意。董姨太掌权时的跋扈和刻薄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她的突然暴毙,对许多人来说,更像是一种报应。但没人敢大声议论,只是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佩如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听到丫鬟的回报时,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许久。最终,她长长地、复杂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有一丝解脱,有一丝怜悯,或许还有一丝物伤其类的苍凉。她低声对嬷嬷说:“准备些香烛纸钱吧……终究是条性命,也是这宅子里的人……” 而疏影轩内,吴灼正对着上次买的鸟类书籍发呆。当小翠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报告董碧云死讯时,吴灼怔住了。 那个艳光四射、步步紧逼、害死小蛮、差点也杀了她的董碧云……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突发心疾?在德国医院?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仿佛要望向砺锋堂的方向。大哥那天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不准再去招惹她!否则……” 她忽然明白了“否则”后面未尽的含义。 那不是警告。 那是一个预告。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挂在房内那件宽大的、带着硝烟的军大衣,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有大仇得报般的快意,有对生命如此轻易被抹去的恐惧,更有对那个平日里冷峻寡言、此刻却显得如此莫测高深、杀伐决断的兄长,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的认知。 他用了最狠辣、最彻底的方式!他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彻底毁掉她的名节,让父亲乃至整个吴家都因这份难以启齿的“丑闻”而主动放弃追究真相的可能! 一股混合着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瞬间攫住了她。她攥紧了衣架上那件军大衣,仿佛能透过这层呢料,感受到其主人那冰冷表面下,翻涌着的如何精密、如何冷酷、如何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的可怕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