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眼看书迷 - 经典小说 - 305的缤纷里在线阅读 -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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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

    “李让清。”

    李让清手扣在窗沿,表情变得很认真,一字一字蹦出来砸进井梨心底。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李让清眼睛反而更亮,又快速说了一遍自己名字。

    在她最后抿了下唇的时候,井梨突然跳起来,被脚边的垃圾袋绊倒,手是自己覆到窗台上去的。

    “啊!漾清!”井梨拉扯一早上都没清醒的嗓音,在破掉的边缘。

    两双都有点凉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交扣在一起,如果不是一面到彼此腰身的墙,井梨估计会把李让清撞到走廊的栏杆。

    两声几乎重合的尖叫比广播cao音乐里激昂男声拖的那声“停”还要长,停下来的只有晋今源的脚步,已经倒空的垃圾桶挂在三根手指那里,还在晃。

    因为开学第一天迟到,晋今源被罚两个礼拜值日,今天排到和他一起的女生昨晚问他什么时候去倒垃圾,晋今源让她不用管,主动把倒垃圾的活揽下来,无视蔡秉三令五申不能大课间做值日,女生失落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晋今源看到李让清一个人从荆棘丛那边穿过来,停在一班第二个窗口的位置,他回想一下,自己去倒垃圾前班里的确还有一个屁股被钉在板凳上的人。

    周五那晚的事历历在目,晋今源第一反应是李让清亲自来找人对峙,他快走几步,谈不上是想看热闹的心态还是怎样。

    听到李让清问井梨是不是井梨,然后自我介绍的口吻把自己的名字念了两遍。

    晋今源脑海里浮现出井梨那晚面对一帮女混混也漫不经心的样子——的确够把人气疯,猜李让清估计也是恼羞成怒了。

    可下一秒,两人惊叫跳起来,晋今源刹住脚步,眉毛拧起几分怪异看向那边,有点看不懂剧情发展。

    *

    井梨和李让清曾在育城小学同窗五年半,做了四年半小小好姐妹。

    五年级开始后两个月的某一个早晨两人到教室很早,整个楼层都很安静,她们钻进桌子底下,分享井梨带来的娘惹糕。红的红、绿的绿,色彩分明,李让清直接上手抓,一个整塞进喉咙里,两只月牙眼睛弯弯的,说好吃就是有点噎。

    “是你一下吃太多啦,就你那小细嗓子眼!”井梨一边笑一边站起来给她拿自己的牛奶,做好安排:“等会儿我喝你的。”

    校园里那颗大榕树长到围墙外面去了,鸟鸣脆脆的,走廊偶尔有脚步声路过,井梨和李让清不约而同比个手势噤声,把自己藏得更深,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女孩衣服上有清新的洗衣液香气,凑在一起把干燥的秋天软化了。

    过好久教室还是没人,她们窃窃私语,像课上说小话那样,井梨问李让清:“咱们的证书什么时候能下来啊?”

    “上礼拜梁老师不是说了吗?最迟下周。”

    “那是不是升旗后要上台领奖?”井梨兴奋得差点把糕点洒掉。

    李让清捡起来顺手扔进嘴里了,也很愉快地回答她,“是啊。”

    两人都没发觉自己声音变大了,但整个教室只有干净的黑板、一列列整齐的书桌,刚踏进教室的女同学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幻听。

    “我好期待呀,这是我第一次上台领奖,不像你,每次都是我在台下看你。”井梨皱了皱鼻子,看向李让清。

    从一年级开始,李让清获奖无数,还是小小红旗手、少先队代表。

    井梨最喜欢在台下看台上的李让清,她总是扎两条油亮亮的麻花,背脊挺拔,长长纤瘦的四肢却是充满力量的感觉,永远在笑,露出半排白白的牙齿,像广告牌里的形象代表。

    班里有和社会青年玩的女生说李让清黑、笑得假,井梨就把给老师装粉笔头的盒子扣进那些人书包里。

    当她得意洋洋当丰功伟绩说出来的时候还被姚熙桀嘲笑,他说:“以后还是哥来保护你好了。”

    班上那些贱贱的小男生总自信昂扬自称“哥”,“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连姚熙桀这样说井梨都快要呕了。

    “这次是你比较厉害啦,换我在台下看你。”李让清看井梨的眼神里有母性的光辉,她的确比井梨大一岁,井梨上学太早了。

    她们参加全国书法比赛,两人都入围。井梨没学过写字,抄的是首古诗,拿了金奖。李让清学过书法,平时板报都是她负责的,其字如人,清秀利落,朝气勃勃的美,获得银奖。

    虽然井梨自己都不可思议,她的字只是被李让清和几个小姐妹夸过好看而已。

    一次进办公室前她听到里面班主任在感慨,“井梨踩狗屎运了,写的字居然拿了金奖,李让清都只是银奖”,有老师附和“说不定评委就喜欢那种原始的字,这本来就是小学生的比赛”。

    井梨难过得掉了眼泪。

    她没告诉李让清这件事,因为不想听到李让清的夸奖,会觉得有点假,不是觉得李让清假,是怕自己要在她面前笑着接受的虚伪。

    该死的自尊心压着井梨,她甚至觉得全班同学都是班主任那样的想法,期待许久的上台领奖也成了恐惧,怕她朝台下看去却没有一个人看自己。

    可没过两天井梨就自己好了,她越看自己的字越觉得好看,会夸评委眼光真好。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到哪里总会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伯乐。

    李让清买了一个八音盒送给井梨,说是庆祝她得到金奖的礼物。其实井梨也准备了礼物,是一个毛绒娃娃,她让娄岸杰去香港迪士尼帮忙买,但人被什么任务绊住了,回不来。

    虽然心里懊恼总被李让清抢先一步,但井梨还是真的开心。

    把保安招来了,独自进教室的女同学听到动静却不见人,吓哭了。

    井梨和李让清一骨碌从桌底爬出来,两脸无辜,走廊围满人她们都不害臊,唯独瞥到鹤立鸡群的高俊男孩时,李让清脸红了,但还好她皮肤比较黑,默默把肩背打开。井梨拿一块糕点敲着牙齿歪头去找她故作镇定的眼神,笑得发抖。

    一周后的班会上,班主任郑重宣布一个消息:李让清同学转学了。

    一个告别都没有,李让清就从育城小学甚至整座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让清成绩好、长得漂亮,美且才,在班级很受欢迎,这个消息让育城小学四班的同学都很难过。但没过几天,大家还是照常和自己熟悉的人打闹,班里来了转学生,坐到了李让清的空座上。

    书法比赛的奖状迟迟下不来,李让清走之后的一个月井梨一听到有人提李让清就会流眼泪,眼睛一直肿着,她缠着已经被划入讨厌名单的班主任。

    “李让清为什么突然转学”、“有李让清的联系方式吗”、“李让清有留下什么对同学们说的话吗”,一串问题让班主任很无奈,只能告诉那个时候失去一个玩伴世界就毁灭的小学生,“她是出于家庭原因转的学,老师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冬天的时候,证书终于下来了,井梨站在台上,还是不敢抬眼看下面,余光里乌泱泱一片黑,她连自己班在哪里都找不到。

    五年级下学期某堂语文课上,班主任告诉大家——李让清寄来了一张照片。

    井梨当时在台下头都没抬,专心抄同学作业。下课后井梨和几个朋友被喊去办公室,井梨像一个做错事但绝不认错的犟种,班主任叹口气,把一封信递给她们。

    李让清给她在育城小学四班的几个小姐妹写的。

    其他人十分激动,迫不及待拆信,井梨置若罔闻,问老师自己能不能再看一眼李让清寄来的照片。

    还是两把长长的麻花,李让清坐在树杈上,笑得无拘无束,月牙眼更弯了。她信上没说自己去了哪里、因为什么离开,像以往日常聊天一样讲近况,只用一张照片告诉朋友她过得很好。

    那个时候的小学生已经开始玩qq了,摩尔庄园上也可以聊天,但李让清家教很严,她没有自己的账号,也不能玩任何游戏,所以突然离开的她,像断线的风筝。

    “我后来给你来信地址写过信,但直到我离开育城前都没有收到回信。”

    做cao的音乐一结束,课间也到尾声了。中午的时候两人按照约定在305停车棚后见,那里种有一片李花,像冬未眠的秘密,白茫茫一片,倒不让人觉得冷。

    “你有收到吗?”井梨比起几个小时前,平静许多。

    一见面李让清就抓起她手腕,有一下没一下拍自己掌心,像小时候那样。

    她的沉默就是回答了,井梨没什么反应,静静看她,那双月牙眼形状更鲜明,自己总能看到黑黑的瞳孔。

    “没有,我一直在搬家,对不起,梨梨。”

    井梨说:“我猜到了。”

    当初班主任说李让清转学去A市了,但来信是在B城,现在她们在南华见面。

    两人异常平和叙旧,好像大课间那五分钟就已经极速穿完了五年时光。

    井梨上课的时候在走神,会恨自己,五年而已,李让清站在面前自己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喊出她名字。

    当初还说自己和她多好。偷偷流那么多泪,好像只是因为自己失去了一个无话不谈、可以结伴去厕所的同伴,而不是李让清一声不吭的离开。

    “六年级的时候玉珊和蒋书浩谈恋爱了。”这一刻,李让清在井梨眼睛里又看到了当初她明目张胆八卦自己和蒋书浩的神采。

    “我和她在班里打了一架,头发被扯掉几根。”井梨捋了捋自己厚厚一把马尾。

    李让清知道“她”指的是她们曾经的好朋友玉珊,笑了,“看不出来呢,你现在头发比我的还长。”

    两人都是马尾了。

    井梨把从教室带出来的点心给她,食堂的新品,闻识乐买热可可的时候顺手拿了一份。

    “李望周买的吗?”李让清接到手里,立马拆来咬了一口,评价一句,“好吃。”

    她对这种软软小小的点心没有抵抗力,吃什么颜色的什么形状的都说好。井梨用一种不屑的宠溺目光注视她。

    一阵风刮来,井梨的马尾扫到糕点上,李让清“呀”一声立马抬手把发丝拨开,小心翼翼查看上面是否沾了糯米。

    井梨由她动作,转个身把目光放远,声音像那片云,看不到动,可多眨两眼它却要从头顶过去了。

    “你也想扯两根下来吗?”

    李让清没出声,托着那把凉滑青丝,静电太强,发丝一根根自己从指缝滑落出去粘到衣服上。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他没告诉你吗?”

    “大家都不相信,觉得你们很般配。”

    李让清不置可否,轻轻耸了耸肩,“我们是和平分手,又是同班,可大家只想看狗血的热闹。”

    井梨弯了弯嘴角,“你们说的话都一样。”

    “至少可以证明他没骗你。”李让清这样说,两人相视一笑。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为什么分手?”

    “在一起的时候他对你好不好?”

    这些问题是李望周希望井梨作为女朋友问他的,但井梨直接质问他前女友。她迫不及待了解李让清的五年,但似乎只能从眼下开始关心。

    “高一开学一个星期加的联系方式,但其实我们在班里都没说过话,在学生会认识的,第二个星期他表白,我们就开始交往了。一直到去年九月份,我提的分手,后来一个多月我们其实就已经开始不在手机上互道早晚安了,”李让清语气清淡,“不像男女朋友了,但我们还是会一起讨论题目,我自行车坏了他还是会帮我修,他打篮球受伤我还是会去看看他骨头断了没有。十一月我生日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从那之后就算正式分开。十二月我就谈了一个新男友,十八中国际部的。”

    井梨立马歪着脑袋喃喃说:“你要不直说名字,说不定我也谈过。”

    李让清早从流言中知道井梨是十八中国际部转来305的,坦荡说出一个名字,井梨说自己不认识。

    “谈了不到一个月,本来以为可以爱到他出国念书再提分手的,但我发现自己连异校都接受不了。”

    这段感情无人知晓,其实如果传出去,流言肯定会变成“李望周是痴情种,受不了李让清无缝衔接或者早就出轨才会快速也找一个新的恋爱对象”。

    被围攻的对象一定是女生。

    井梨不知道李望周知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李让清和那个学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刚看到我,是不是以为我是来找你麻烦的?”

    井梨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并不认识李望周前女友,也没感受到李让清像她那群朋友一样来者不善的邪恶气场。

    “上周五晚上,有事吗?”

    不是“没事吧”,是“有事吗”。井梨觉得太阳又出来了,抬头又低下来,冲李让清一笑,“你忘记我什么身份吗?”

    李让清真正想哭是这个时候,因为想起了被变质寿司害惨的井梨。

    当时两人一起去厕所,井梨说她肚子痛,李让清先出来等,上课铃响了井梨还没出来,发现人倒在地上,半条腿掉进坑里,机器蓄满水开始冲,哗啦一声,李让清觉得井梨也是要被卷走的残渣。

    她变成井梨的救命恩人了,后来和姚熙桀娄岸杰吃过一顿饭,李让清知道那两人身份,但其实他们看起来和普通人没差别。姚熙桀是多出一些不羁的初中生,说娄岸杰是长辈似乎有点过,不过对于十一岁的小学生来说,他确实是沉默的大人。

    类似“井梨父亲涉黑”的种种论调在学校其实不过是传言,但即使在那群好姐妹里,井梨是黑社会老大的女儿这件事也只有李让清知道。李让清父亲家暴她和她母亲,也只有井梨知道。

    她们知道对方的秘密,心照不宣变成自己的秘密。

    李让清笑了,告诉井梨,她现在和mama外公一起生活,她初二的时候来到南华的。

    一句话,井梨就懂了,长长吐出口气,没去问那个人渣的下落。

    李让清母亲原本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年轻时候为爱叛逆,不惜和家里断绝关系,被恶鬼缠上想再挣脱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井梨至少知道了现在结局是好的。

    “一直在说我?你呢,学妹?”

    两瓣李花在眼前打旋,井梨背过身靠在栏杆上,眯了眯眼睛,“六年级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留级了。”

    李让清心揪了一下,脑海里总浮现起食物中毒后虚弱躺在病床上的井梨。但语气轻快,“你的年纪本来就应该念低一级,现在不过是回到原来的轨道。”

    井梨有些恍惚。回到原来的人生轨道,这熟悉的话有人也曾这么温柔地和她说过。

    回归的人是她,但好像安的是他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