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各怀鬼胎
五、各怀鬼胎
江离是那种清秀纤薄的长相。单眼皮,竹叶一般的眼,脸挂不住什么rou,线条像古时水墨画里的人。据她说,在没有工作、仅写“安提戈涅”的日子,她为了改善自己的心理健康、亦出于有空,养成了每天健身的习惯。现在,她的脸稍圆些,身材也更好了,没有在南遥重见时那样瘦,肌rou薄但结实。摸在手里,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 然而,她的身体是紧张的。她没有被人这样抱过? 江离从小皮肤白。暖光灯里,苏文绮瞧不出她脸上的粉。 夜已深。苏文绮虽然几乎没有喝酒,却还是有些醉。她放任自己被自己在这种场合的习惯主导,拥紧了怀里的温香软玉。这些年来,她约等于没有谈过恋爱,连自慰也很少,不过基础的、对亲亲贴贴的欲望还存着。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不时会去周延的场子,找女人搞软色情。不过,外面的人到底只会说类似的话,苏文绮出于分寸,亦不好找她们聊什么。 苏文绮袭爵以后,苏群勒令她,类似的地方少去。即便姨母不说,苏文绮也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所以,算来,苏文绮已经快一年没有和人抱过了。 江离之前大约确实是在睡觉。尽管苏文绮还没有与江离同睡过,但苏文绮能闻到江离身上残存的初醒气息。 灯火阑珊。 有人的视线穿过女人与杯盏,隐晦地向苏文绮与江离投来。 有人礼节性地回避。 是各怀鬼胎的情景。当年,苏文绮三分假七分真地说了几个谎。多年后,她就要用更大、更长的谎来圆。 苏文绮从未与任何人接过吻。如果她与韩琳稳定地发展下去,她可能会与韩琳尝试。但韩琳在苏文绮退学以后出了轨。苏文绮没有预期,不过忽然觉得现在乃一个适宜接吻的氛围。于是,她拿过江离刚喝过水的那只杯子,含了一口水,轻轻渡给江离。 江离很可能是极不胜酒力的类型。或许她之前做陪酒时就没怎么喝过。方才,江离连续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冷水,仿佛水是解药。她在用水稀释体内的酒精。 苏文绮技术不好。江离呛了一下。她掩住唇,将水吞咽。然后似乎是想咳嗽又努力在忍,眼睛都起了雾。苏文绮扶着她转身,拍她的背。江离缓过来后,突然重新投进苏文绮的怀抱,在她唇上轻轻一亲。 好听话。知道要在主人面前保持仪态。 好甜美。被做了亲密的事,就会主动做亲密的事回应。 苏文绮仿佛在被养在笼里的宠物鸟啄。 苏文绮原本以为江离是不解风情的。她还记得小时候江离发呆时的眼神。那时,自习课上,苏文绮会尝试与江离对视,因为一旦对视,江离空寂却专注的眼睛能将苏文绮吓到。然后苏文绮会笑。江离也会随着笑。 直到很多年之后、直到苏文绮长大之前,苏文绮对江离的印象依旧是那种将做出重大学术成果、被写进教科书里的人。 其实,她在明仑遇到的比江离厉害的人多了。她不应该再对这种学神有“他们只会学习”的成见。 苏文绮望了眼桌上的冷餐盘。她不喝酒,因此也没吃多少。她问江离:“想吃葡萄还是草莓?” 美酒。美食。美人。 葡萄与草莓,皆有一股轻微的、不存在于它们的常规品种的香气。酒也不烈,加了黑糖,如果只喝一点就很合江离的口味。苏文绮的呼吸落在江离的脸侧。江离的身体上出现陌生的触感。 这是她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 江离在高中里明确了自己是女同性恋。更早的时候,她境遇性异性恋地喜欢过同班男生中成绩最好的韩琳。然而,这是在她读到“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文字前。某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彼时还叫做“精神现象学”的“过去与未来之间”。在家中的浴室里,刚洗完手的江离被空前强烈的感情击中了。 “过去与未来之间”给她发了一张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只金色的眼睛。帝国的主流种族是深色眼睛。维洲人与伊洲人的眼睛则是绿色、青色、紫色。 “过去与未来之间”说:“我的眼睛确实是金色的。” 于是江离从此沉溺于那双琥珀般的瞳。 那一年她九年级,开始在互联网寻找女同性恋的言谈举止。南遥中学女生多男生少,然而班级里的大多数女生仿佛在模仿一座没有皇帝的古时宫室里的妃嫔,不是绵里藏针、爱搞小动作,就是不知在发什么呆,总之不会谈朋友。绝大多数江离能找到的女同性恋,不像江离也不像──被江离姑且当成女同性恋的──“过去与未来之间”,于是江离只按照自己所能理解的来做。她不随便与女生有肢体接触。她不因为自己的性别局限自己。她努力去往能处置更多社会资源的位置。 初中里,她不合群。高中里,她依然缺少同性或异性的朋友。不过,有些女生逐渐觉得江离是可以接触的。她们在江离身边时,会偶尔骤然把头靠上江离的肩。遇到这种情况,江离往往除了温声安慰不知道怎样办。她觉得她们没有那样亲近。可她又不会拒绝其他人无害的示好。 那时候,苏文绮是快退学了么? 反正苏文绮没这样做过。 江离不合时宜地想到中学里的一个流言。有人窃窃私语,方文绮会让韩琳把腿擦进她的裤子。 为什么,那时候与苏文绮恋爱的不是自己?江离清晰地记得自己喜欢“过去与未来之间”。可她也同样记得,她在听闻方文绮与韩琳在一起的消息后,评论道:“我可以理解韩琳。方文绮是对于男生而言很完美的女生。如果我是男生,我也会喜欢方文绮。” 有人在唱歌。听词,依稀乃什么“高楼危塔”。 江离向周边看。苏文绮好像在安静地听人谈事情。灯影浮在她无妆的脸上,现出一种疲惫却枕戈待旦的味道。苏文绮虽然美,却也不再有当初发泳装照时的年轻。然而,她并不需要是这情景中的美人。江离才是。包厢里作为主座的女人似乎只有苏文绮一个。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在划开。被陪的。与陪人的。 周延的会所里有合法的生意与非法的生意。可能是因为江离不是他们声色圈里的人,苏文绮给江离定制的是前者,即,没有肢体接触的性教育与其他教育。还好,江离当前面对的乃一个她不讨厌且还算熟的女人。她强迫自己在酒精的帮助下放松。 苏文绮的手解她身后的排扣,又探进她的裙底。 “不会在这里弄你的。”苏文绮说,“你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 第二天,喻音上门,亲自送来了一个纸箱。江离把纸箱拆开,发现内容物是若干种只有手写符号标识的药膏与药片,还有一张手写的、签了一个“绮”字的纸。 纸上写了药的用法用量。 有一种药需要涂抹在胸部。 江离的记忆回到了很久以前。彼时,有单方面与江离关系不错的人对江离耳语,方文绮在吃包括研磨胎盘在内的丰胸药。此人可能也有些证据,因为这时方文绮还在学校寄宿,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与五六个女生是室友。 她们当时多大?好像十二三岁。 江离不记得昨天她有无打量过苏文绮的胸了。应该没有,因为未经许可即注视金主的敏感部位乃一种失礼。而且,昨天苏文绮穿的是工作装。所以,苏文绮的胸,可能是不异常的尺寸。 不过,江离理解那些女生为什么会有背后对方文绮嘴碎的动机。 因为她们也对江离做同样的事。 在江离入住后,苏文绮还没有来过这套公寓。昨天夜里,她们回去的车上,江离忽略着醉意与困意,邀请──或者,应该换一个与“邀请”大致同义、但内涵更不平等的词──过苏文绮。距离协议的开始已经过了一个月。距离明仑的申请截止日期也已经少了一个月。苏文绮尚没有在线上或者线下再次提江离申请明仑的事。她知道江离有空时会学习,然而对此不置评。 其实江离也没有学习什么。她不能再写“安提戈涅”,就几乎不再有学习的需要。 江离不能再等了。 她没有预期苏文绮将给她的申请提供直接的帮助。派出所里的那段话,苏文绮说得含糊不明。而且,如果江离申请研究生,她应该会申请不止一个项目、一所学校。即便明仑不录取她,据说一些权威人士颇喜欢的“安提戈涅”,亦也许能令江离被一些几年前不会收她的项目发橄榄枝。 思想警察干预“安提戈涅”。但他们的手伸不到那样长。在敏感的时期,“安提戈涅”也有文章遭遇屏蔽,不过江离同时听说了自己被学界的人好评。 只是,江离需要二封推荐信。谁来写?希兰的确有在江离离开时与她关系不错的教授,然而江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他们。 何况,苏文绮对于明仑的经验就在这里。既然她提了一句,江离决定还是找她谈谈。哪怕江离的精神问题让她比较缺乏行动力,她也从来不是那种会情愿放过手边的机会的人。 之前,她在以“自己需要做准备”为理由进行有效拖延。这是一种逃避现状。如果江离要做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她的坏习惯是,她会花许多时间与精力焦虑、同时强迫自己效率很低地为这件事工作,直到她必须停止焦虑的时刻。 可是苏文绮昨天已经找了她。 苏文绮摸了她的身体。她们实质上的关系开始了。 如果江离不主动找苏文绮,她会不会被苏文绮放弃?或许,苏文绮有充足的好心使江离依旧免于囹圄。然而,江离──大约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距明仑如此近。 江离清楚苏文绮的性癖。到北离之初、江离还没有去“培训”的时候,苏文绮给她发过一系列很长的语音消息。它们有条不紊地叙述了江离在与苏文绮相处时所需要遵守的、那些没有被写在合同中的规则。苏文绮应该没有心思亲自调教人。因为,在一定程度上,江离培训时学的项目参照了苏文绮说过的话。 思绪像闪电划过浓云笼罩的夜空。 她仿佛听到苏文绮清脆沉着的话语:“我们不平等。” “我们不是恋爱。恋爱中双方平等。我们不平等。既然不平等,我们所做的事就应该与恋人之间所做的事不同。” 苏文绮喜欢她穿传统服装──哪怕江离唯一一次见她自己穿,是在她们小时候共同准备的戏剧里。苏文绮希望她服侍她,像古时礼教盛行地区的妻子服务丈夫,像复古电影里花街的游女侍奉客人。 江离的尊严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么? 无论中学时方文绮对江离有什么情感,现在的苏文绮,都只是一个买下江离的人。她的欲望可能早就已经因她掌握的权力而扭曲。 苏文绮是一个金主。她的恩惠不白给。她还没有收到她迄今所有付出的答谢,有什么理由要开始考虑江离的研究生? “收到您的药了。”江离给苏文绮发信息,“晚上,您是否愿意看我用?” 午间,苏文绮的回复传来。她同意了视频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