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譬如昨日死（12）

    缃华沿着山径快步走，身上挂了好几包，背篓里也塞得满满当当。

    她掀帘进屋，先把壶与素纸放到墙角案上，回身道：“我回来了。”祁瑾坐在火塘边，闻声偏了偏头，唇角微弯：“外面热闹吗？”

    “热闹。”她将包解开，挑出一卷细绫，放在掌里揉了揉，“先给你换眼上的布，今天买了好的。”

    她去灶间热水，拧了温帕，先替他把额角与颧侧擦净。旧白纱揭到最后一层，触到结了薄痂的边缘，他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

    药粉薄薄压上，新纱覆住。她把那匹淡粉色细绫抽出半寸，色泽很浅，像晚霞薄薄落在雪面上，绕到后脑打结。

    缃华退半步看他。

    火塘的光从侧面托起他的脸，颧侧的阴影被柔和了一层，挺直的鼻梁从绫边下落。这段时间被细心地养着，唇色也变成嫩粉色。

    粉色的绸缎把他眉骨的锋利都收了回去，整个人像被一层柔光轻轻罩住。耳畔碎发被她方才理顺，乖乖贴在鬓边，沿着绸边垂下一缕。

    祁瑾试着抬手去摸，指腹刚要探到绫边，便被她轻轻按住：“别碰，等药干透了再动。”

    他“嗯”了一声，听见她忽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他侧头问。

    缃华忙忍住笑意：“……没什么。”

    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就是……好看。像偷了一片晚霞，罩在你眼上。”

    说完，她又拍拍自己的嘴巴：“哦不对，我现在金盆洗手了，应该是‘借’！”

    祁瑾失笑：“那你要记在账上，别忘了还。”

    缃华从背篓里掏出两张刚买的烙饼、一包烤鸡、半包素菜，又倒了一壶热水。她把烙饼搁在小锅沿上让蒸汽熏软，趁热用刀尖在饼边划开一道口子。鸡腿撕成细丝，拌上两筷子素菜，一股脑塞到饼里，递到他手里：“吃吧。等你好些了，我们去镇上吃。”

    “先欠着。”他点头，指腹在饼边摸了摸，“这也得记账。”

    “行，两笔了。”她故意一本正经，“一片晚霞，一个夹馍。”

    吃完，她把手边碎屑拢进小盘：“歇一会儿，我们再去外面。”

    “我来吧，这段时间也摸清楚去厨房的路了。”他说。

    怕打击到他的自信心，缃华点头：“行，你等一会我去帮你拿衣服。”

    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披风和护膝，替他穿好：“去吧。”

    祁瑾起身，顺着墙皮的纹路缓缓摸过去，指腹掠过那排钉帽，拐角到了。

    门框边缘有细小的木刺，提醒他要跨过门槛，他轻轻探了探台阶的边，走到室外。

    缃华背起竹篓半步不离地跟在后头，心里想着可以外面做些扶手让他可以外出活动。

    他记着路，出了门走二十步左转，再走一会就可以摸到厨房的门，他走得很慢、很稳，终于将盘子放到灶台上。

    “怎么样？”他颇有些自得。

    缃华才走上前扶住他：“真好，过段时间我做点可以扶着的杆子，这样你就可以在外面转转了。”

    “好。”

    两人一路走到小屋后面的坡上，缃华从竹篓里掏出纸钱、清酒还有一个小铜碟。她找了个背风处，用几块扁石围成一只简易火盆。

    “这儿。”缃华扶着他跪下，用火石点了一沓纸钱，“离远一些，小心眼睛。”

    祁瑾点点头，拿起纸折了折，先微微俯身叩首，再分三次喂进火里。

    “阿父，”他低声道，“孩儿在此谨以薄奠，聊表寸心。谨告先君灵，仰诉于苍穹，俯告于九泉。”

    “陈叔、燕赤及诸同袍者，受我一拜。你们……”他突然哽咽了一下，将喉咙里的委屈吞下，慢慢说，“护着我走到这一步，我记在心里，莫敢相忘。”

    说罢，他又一拜，将清酒分三次缓缓洒下。

    缃华好奇极了，但在这时也不敢问什么，沉默地陪着他烧纸。

    做完这一切，缃华扶着他回到木屋，帮他烧了水，等他洗完澡自己再去洗。她坐在火塘边，许多念头像火里的松针，一触就爆，稍一压又安静下去。

    看着给他买的五颜六色的绸缎，心就突然软了许多。

    她喜欢他教她认药时不紧不慢的声气，像把纷乱一缕缕理直。喜欢他明明处处不便，却偏偏不愿麻烦她。喜欢他叫她的名字，像把人从泥里拾起，拂去尘，重新放回光里。

    她也喜欢他此刻的脆弱。

    不是为了占他半分便宜，只因他在她这里不设防，愿意把伤与疼都交给她看管，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她知道他对她没有那份意思。

    祁瑾这人本就言行有度，感激是感激，分寸是分寸。他是从高处落下的君子，她是街角里长大的野孩子。

    能并肩走一程，已是缘分，不敢奢求别的。

    可喜欢并不问她允不允许。它悄悄地来，走过他的伤口来到她的心里。

    祁瑾从浴房回来，身上披着厚披风，他如今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稍稍受些风就会发热，刚来这里时缃华也不太会照顾人，好几次祁瑾半夜里烧得整个人都红了，也是他命大，忍受那么多的痛苦还活了下来。

    缃华扶着他问：“你想睡觉吗？”

    他说：“不急，坐在火塘边歇歇，浴房里闷闷的。”

    她就带他坐下。

    沉默了一会，她问：“当时，你不让燕赤现身救你，是什么答案要让你没了命也要知道？”

    “嗯……”他偏过头，却没有正对到她，“是关于我阿父的事情。”

    “那你得到答案了吗？”

    “得到了，也没得到。”他想了想，说道，“我只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些日子下来我自己在床上躺着睡不着的时候想了很多，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缃华没说话，倒了一杯热水给他喝。

    祁瑾接过却没急着喝：“你不问？”

    缃华老实说：“你的伤心事，就不要提了。伤心对身体不好，我还希望你早点好起来，我们换个地方住呢。”

    “你不喜欢这里？”

    缃华反问：“你喜欢？”

    祁瑾笑了笑：“还不错。”

    又过了些日子，缃华盘算着准备些过冬的腊货，一大早就背着她的小竹篓慌慌张张跑出去，被冷风吓得退回来，换了件厚衣服想了想，跑到祁瑾的房间里。

    他被她的声音惊醒，慢慢坐起来。

    “我去下面的镇子里买些东西哦，”缃华跪坐到床边，双手撑着脑袋，“中午回来。”

    “好，路上小心。”他说，“外面冷，多穿些衣服。”

    “嗯！”

    她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特别想和祁瑾说些什么，也没有忍住自己的心潮：“等我回来，我们晚上吃顿好的，然后你陪我聊天好吗？”

    “好。”

    她欢天喜地跑走了。

    祁瑾等了很久。

    她说过中午回来的。

    他把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

    “……缃华？”他起身，顺着墙走到门边，直到摸到门闩，他将门推开，小声喊：“缃华？”

    他沿着屋前的小石阶往下探。这台阶他已经走过很多次，哪怕看不见也可以走得很稳。

    这地方他一次都没有走过，只能用缃华新做的手杖一点点试地。

    他在外面找了一夜。已浑身冷透，指尖冻得发木，杖头敲在石沿上发出空响。

    下坡处坎多，树根横在地表，他抬脚就被绊倒，膝盖磕在硬茬上，疼得直冒汗。歇两口气，他又喊了一声：“缃华。”

    走出林影，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路边的草叶带着水气，扫过他的小腿。他先还能断断续续叫她的名字，走远了，喉咙像被砂子磨过，再开口也喊不出声。

    他知道这样找下去意义不大，可停下更怕，怕一停就再也走不动。于是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把能走的路都走一遍，把心里那点侥幸也走没了。

    他正摸着往前，前面忽然有人喊：“喂，瞎子，停一下。”

    有靴子碾沙的声音，夹着皮革和铁器的味道。有人靠得很近，气息有酒味，语气吊儿郎当：“大清早怎么一个人出门？”

    祁瑾淡淡说：“找人。”

    他说完又要走，侧身想从声音外沿绕过去，肩头却被人横拦了一下，杖尖磕在对方靴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人笑了一声：“别急啊。找谁？一个瞎子怎么找？要不要兄弟们帮你？”

    祁瑾把手杖提起，又落下，声音淡淡的：“不用。”

    他换个方向再迈步，脚下刚动，前面又多了几个人。左边也有人挪了半步，把路堵死。有人故意拖长调子：“你慢点儿，别摔了。”

    祁瑾皱眉，把脚收回，杖头落在脚侧，握得更紧。

    为首的往前走了两步，嗓音压低：“找人，是不是找个小丫头？”

    祁瑾突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