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溯潮(5)
第五十二章 溯潮(5)
夜雨初歇,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檐角偶有积水滴落,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室内漆黑静谧,只余窗棂映进的一缕微光。断尘剑和帏帽、木牌放在桌上,鞘身在夜色里映出一道淡淡银辉。 榻上,二人依偎相眠。岑夙侧身向内,额发贴着祁瑾颈侧,祁瑾一臂环着她的腰,几乎没有给彼此留下什么空隙。 忽然间,榻下那一块地板发出极细微的“咔哒”声,一层无形的雾气自地板缝隙中悄然渗出,先是微不可察地沿着岑夙的腿往上爬,又悄无声息地缠上祁瑾的手指。 一股极淡的阴寒水气顺着两人相贴的皮肤渗入体内,这股水气温柔至极,仿佛连夜色都被它裹挟进一场沉沉的梦境。祁瑾只觉怀里的人越发靠近,周身俱是一片迷蒙的温柔。 他被困在梦中,明知有异,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这缠绵的软锁。 空气里浮起一股淡淡的腐木气,潮湿、压抑,带着微不可闻的死气。 岑夙睁开眼,她知道自己醒来了,却又像深陷一场层层叠叠的梦。黑暗中,有水声自床下慢慢蔓延开来,那水声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底,有东西拖曳着长长的水迹,从她脚底一路爬到心口。 她发现四肢百骸全被冷水封锁,灵力难以凝聚成形。想开口喊祁瑾,可张开嘴一点声音都吐不出来。 那是一种极诡异的感受,仿佛整间屋子都被无声的黑水注满,连呼吸都是湿漉漉的。岑夙越发觉得胸口发紧,力气和意识一寸寸被抽走。 她想要挣扎,想让祁瑾醒来,可祁瑾此刻也像被沉重的梦魇封住,对她的情况完全无知无觉。 水气越来越重,仿佛地板和被褥下方缓缓渗出一道幽幽的暗河,把她和整个房间隔绝在一个诡谲无光的世界。 岑夙的意识在黑暗与水声间沉浮。她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凝聚了一缕灵息,试图抵抗这诡异的束缚。银色灵光顺着指尖亮起,却在那潮湿的阴气里瞬间被熄灭。整个人都像被拖进了泥潭,身体越挣扎,陷得越深。 她努力张口,却只能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呜咽。祁瑾就在身旁,气息贴着自己的发际,但这水气极其狡猾、温柔,根本不惊扰他的梦境。 她仿佛被剥离出这个世界,不被人看见也不被人听见。 意识被抽丝剥茧,连呼吸都变得黏稠而沉重。 渐渐的,四周的声音全部消失,身体像被拆散在水里,骨骼、血rou、意识全都分离成一块块冰冷的碎片。 就在最后一刻,她感觉有什么极细的水丝顺着脖颈盘旋而上,岑夙的最后一点意识也随之被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水之中。 …… 天光初亮,夜雨未尽的屋檐低垂着水滴,偶尔一两声鸟鸣,也被沉闷的云层压得无声。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窗棂,带动帷幔轻轻晃了一下。 祁瑾半醒间感觉怀里空了,他伸手去探,被褥柔软,枕上留着浅淡的发香,却早已无人。 “……岑夙?”祁瑾坐起身,心头一紧,衣襟还未理顺便赤足落地。断尘剑和帷帽依然摆放在原处,案上昨夜用过的茶盏,皆如昨晚般无恙。 但屋子里多出了一股冰冷的潮气,地面留有湿漉漉的一圈水痕。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床边消失,下一瞬已无声立在房门口,身上多出一件黑色长衫,头发规规矩矩的束在脑后,手里拿着断尘。 他很少这样失态,周身鬼气涌动,连天色都跟着阴沉,隐约有雷声滚滚。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祁瑾手已搭在门扉之上,喉咙发紧。他以为是岑夙,强行压下身上的鬼气,在开门的一瞬,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 门外站着的确实岑澜。 他顿时有了杀心。 她神情凝重,见祁瑾一身冷气、面色阴沉地出现在门口,心头也是一惊。 “岑夙呢?”岑澜没绕弯子,低声问道,“今早我们那边又少了一个人,岑妍也不见了。” 祁瑾额角青筋跳动,声音带着极力按捺的冷意:“她也不在。我醒来时,她已经没了踪影。” 空气里静了片刻,只余祁瑾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你说什么?”岑澜几乎失声,“昨晚她……岑夙,她也失踪了?” 祁瑾没有抬头,哑声道:“我……昨晚她就在身边,就在我怀里……” 她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仿佛还不相信,“你、你没看见她是怎么不见的?怎么可能……” 祁瑾再没心思应付岑澜,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他大步掠出门外,身形如风卷黑影,瞬间消失在廊下。 “你要去哪?”她迅速跑下楼,追上祁瑾,神色警惕,手已按在刀柄上。 祁瑾眸光冰冷,连停顿都没有,语气压抑得近乎咬牙切齿:“让开。” 岑澜咬牙不退:“你要做什么?现在是查案的时候,不是你乱闯的时候!岑夙失踪,我比你急——” 祁瑾抽出断尘剑直指岑澜,目光里已然没有一丝耐心:“不要废话了。你是她堂姐,我现在不会伤你,但也请你记住,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拦我去找她。哪怕只耽误我一息,我都无法原谅你。” 岑澜没想到断尘竟能为他所用,一时怔住。 话音落下,他鬼力骤起,整个人宛如黑影飘开。 岑澜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底第一次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祁瑾踏着风,径直掠上皇都最高的钟楼。 钟楼之巅冷风猎猎,整个皇都尽收眼底,坊巷纵横,河渠如带,街市上渐有人声,却远未喧闹。 他站在檐角,黑衣在风中翻卷,神色冷得几乎像一尊鬼神。鬼气自足下无声溢出,混着夜雨未干的潮意,将整座钟楼笼在一层薄雾之中。 他闭上眼,心神极力外放。鬼力仿佛水波一般荡开,穿过坊巷,穿过青瓦与石桥,穿过千百户人家的门窗。他试图捕捉岑夙的任何气息,魂魄的波动,灵力的涟漪。 可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风越刮越紧,檐下铁铃被鬼气带得微微作响。 他咬紧牙关,再一次放出全部鬼力,甚至用断尘划破掌心,鲜血在空中凝成一粒血珠,随后四散在风中。可是天地依旧寂然,不见她的温度,听不到她的心跳。 祁瑾死死盯着脚下的皇都,心头像是被千万根细针扎着。他闭上眼,脑中一遍遍回溯昨天每一帧细节—— 昨天他们同出客栈,去京兆府、去酒楼、查卷宗……明明一直都是一起行动,如果要抓人,为什么只抓她,不抓自己? 这中间的规则究竟是什么…… 鬼力如波浪般席卷四周,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 整个钟楼顶端鬼气翻滚,甚至顺着青瓦滴落,透出渗人的阴寒。 他眼中光芒一闪,忽然间,所有鬼气如潮水般退却,四周风声一时俱寂。下一刻,他猛地向后倒去,从钟楼檐角俯冲而下。 他脚尖刚沾地,就见前方街角有个卖花的老妪,手里的花盆掉落在青石板上,泥土和花瓣撒了一地。 他忽然停下脚步,低头弯身,捡起掉落的花盆,帮着老妪把散落的泥土一一拾起。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老妪颤巍巍道谢。 …… 岑夙醒来的时候,脑中一片嗡鸣。 眼前是漆黑一片,只有头顶残破的瓦缝漏下一线灰光,把这间逼仄的房间照得阴沉沉的。 她躺在一块潮湿的麻席上,双腕双踝都被淡青色的水纹锁紧,那锁链看似半透明,实则凉得发渗,每一次动弹,都会渗出一丝刺骨的阴气,让骨头都像被灌满冷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木头与湿泥的气味,墙角渗着水迹,地面斑驳不平。房门紧闭,门缝下也渗出几缕薄薄的水气,像是整个寺庙都笼罩在潮湿的妖雾里。 岑夙并未蛮力挣扎,只低头细细感受水文与自身灵力的每一次碰撞。她意识到,这种水术法是顺着经脉锁住灵力,一旦强冲,只会反噬。若想破局,必须先找到束缚薄弱之处。 她缓慢地闭上眼,将灵力沉入丹田,一寸一寸地往四肢输送。她静静感知水纹的细微波动,终于在脚踝下方触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冰意。 那一处,比其他地方略为单薄,是术法的节点。 岑夙体内灵力化作一缕银辉,悄无声息地贴着经脉潜入那处水眼。她不敢一次全力冲破,只以极细的灵线如针挑破水膜。水纹顿时微颤,出现了片刻松动。 她屏息凝神,将灵力汇聚于薄弱处刺入。 一刹那,寒意骤散。 水纹倏然一松,岑夙立刻翻身坐起,细细打量起这个房间。 屋角堆着几块朽木和破布,其中有一块半旧的帷幔,尚算完整。岑夙将其披在身上,布料带着一股陈旧的灰味,她将身上的帷幔打了几处结,勉强能当外衣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