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告一段落

    法官最终敲响法槌的声音，比开庭时那一声，更加沉重，也更加空茫。

    冗长的法律程序走到了暂时的终点。

    法官率先离席，黑色的法袍下摆划过一个的弧度，消失在侧门之后。

    紧接着，是陪审员们沉默的退场。

    他们的脸上没有更多的情绪，只是觉得应该到饭点了。

    然后，是旁听席上爆发的、压抑已久的sao动。

    脚步声、议论声、座椅翻动的噼啪声……如同解除了静音咒语，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想要第一时间抢发新闻稿，标题无外乎“铁证如山！”“沉冤得雪？”“李氏帝国倾塌前夜？！”。

    更多的人则留在原地，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低声地讨论着。

    他们的目光不时地瞟向原告席，带着敬佩、同情，或许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唏嘘；偶尔也会扫过被告席，那目光则复杂得多，有鄙夷，有快意，也有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

    在这片混乱的声浪中，沈晦依旧安静地坐在原位，他没有动，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已经微微松开的手。

    掌心里，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印痕清晰可见，带着隐隐的刺痛，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结束了。

    至少，在法庭上的这一部分，结束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只剩下软绵绵的皮囊，勉强支撑着坐在这里。

    他能感觉到后背被冷汗浸湿的衬衫，此刻紧贴着皮肤，带来冰凉的黏腻感。

    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角缓缓滑落。

    一只手，带着熟悉的、令他安心的温度和力道，轻轻覆在了他依旧冰凉的手背上。

    他抬起眼。

    陆昭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用另一只手的手帕，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拭去他额角和鬓边的冷汗。

    她的眼眶还是红的，眼角带着湿润的痕迹，此刻才敢悄悄溢出一些泪水。

    但她的眼神是亮的，里面盛满了心疼、如释重负的欣慰。

    “结束了。”她看着他，声音很轻。

    他只是反手，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

    顾晏清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

    他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那紧抿的唇角，比平日松弛了少许。

    他偶尔抬眼看向他们这边，目光在沈晦和陆昭曦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融入了周遭的嘈杂里。

    他完成了作为律师的使命，给出了近乎完美的一击，但情感的战场，他始终是个局外人。

    秦苒和周维安也走了过来。

    秦苒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她看着沈晦，想说什么安慰或庆祝的话，却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陆昭曦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维安的神情则严肃依旧，他看着沈晦，目光里带着一种属于同行者的、沉静的敬意。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法律和时间。”

    他只是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微笑，点了点头。

    李志明还坐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干、失去了所有精气神的泥塑。

    昂贵的西装此刻看起来只是松垮垮地挂在他佝偻的身上，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散乱了几缕，垂在额前，更添狼狈。

    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构筑了十几年的堡垒，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不堪的真实。

    那不仅仅是法律上的失败，更是他人格和命运的彻底崩塌。

    陆宇明正在他身边，语速极快地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分析形势，商讨后续策略。

    但李志明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喃喃自语，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后，他似乎感受到了沈晦的目光。

    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喧嚣的法庭上空，短暂地交汇。

    李志明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被打回原形的茫然和死寂。

    沈晦平静地回视着他。

    他的目光里，只有一种巨大悲恸后的、深沉的平静。

    李志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入更加深重的阴影里。

    沈晦也收回了目光。

    他不再看那边。

    “我们回家吧。”陆昭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而坚定。

    家。

    他点了点头，借着陆昭曦手臂的力量，缓缓站起身。

    双腿有些发软，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陆昭曦立刻更紧地搀扶住他，将他的大部分重量承担到自己身上。

    顾晏清和秦苒默契地走在前面，周维安殿后，隔开了那些依旧试图围拢过来的记者和好奇的目光。

    走出法庭大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强烈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沈晦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阳光的温度落在皮肤上，驱散了从法庭里带出来的、浸入的寒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城市特有的、微尘和尾气的味道，却也比法庭里那混合着焦虑、阴谋和绝望的空气，要清新得多。

    他抬起头，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看着那轮明亮得有些不真实的太阳。

    光线刺得他眼睛发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陆昭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站着，任由他适应这久违的天光。

    她能看到他侧脸上细微的绒毛在阳光下变成透明的金色，能看到他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搏动。

    他依旧瘦削，依旧带着病态的虚弱，他站在那里，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rou的、终于挣脱了枷锁的、完整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沈晦才缓缓低下头，看向陆昭曦。

    “昭曦。”他唤她，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沉重。

    “嗯？”

    “阳光……很暖。”他轻轻地说。

    陆昭曦却瞬间湿了眼眶。

    “嗯，很暖。”她用力点头，忍住哽咽，挽紧了他的手臂，“我们回家。”

    她扶着他，一步步走下法院高高的台阶，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车窗外，城市飞速倒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切如常。

    沈晦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睡着，只是极度疲惫地、安静地休憩着。

    陆昭曦开着车，偶尔侧头看他一眼。

    他的眉头是舒展的，呼吸是平稳的。

    她知道，战斗还未完全结束，宣判的结果，以及李志明背后那些人可能反扑，都还是未知数。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她载着他，正在驶离那片纠缠了他半生的噩梦之地，驶向一个或许依旧会有风雨，但注定会有彼此、会有光亮的未来。

    她的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

    她的心，也前所未有地坚定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