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那张嘶喊的嘴 ( 更)

    车子驶离那片被潮湿笼罩的庄园，午后阳光从云里冒出，斜扑在车窗上。

    但利筝眼中的世界依旧有层灰翳。她靠着椅背，沉默得像瓷偶，只有偶尔的颤抖，证明恐惧仍在持续。

    洛朗闭着眼，并未打扰她。

    车子最终滑入幽静的私人巷道，停在一座外观毫不起眼、由灰色石材筑成的楼前。入口处没有门牌，只有扇厚重的橡木板。

    他们走近楼栋，橡木板自动向右侧滑开。

    门厅高挑，但狭窄，像是单纯过渡性的空间。脚下是红色大理石，映出他们模糊的身影。

    没有多余装饰，只有光线被严格约束的壁灯，照亮正对面的那副油画——弗朗西斯·培根笔下那张扭曲、模糊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那张嘶喊的嘴，在此处成为迎客的第一道无声尖叫。

    穿过门厅，是条更幽深的长廊。

    长廊尽头是扇深色木门。洛朗推开它，侧身让利筝先行。

    这里是挑高近三层楼的圆形空间，环形墙壁被胡桃木书柜覆盖，书架直抵天花板，壁炉里木柴偶尔噼啪作响。

    利筝坐在柔软的扶手椅里，捧着杯洛朗递给她的干邑。

    洛朗没有坐在她对面。他斜靠在巨大的书桌边缘，离她不远不近。

    他手里也拿着酒杯，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

    “我们之前谈到的那些小故事，”他忽然开口，打破沉默，“那只在你手中停止振翅的蜂鸟，还有那只名叫‘绍塔’的牧羊犬……它们如此生动。”

    利筝的睫毛轻颤，没有接话。

    “这些记忆都关乎‘触碰’，利筝。”

    洛朗的视线从她的脸，慢慢滑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这些故事，都离不开你这双手的直接参与。”

    他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放下杯子，双手随意地交叠在身前。

    他的姿态很放松。

    “这让我非常、非常好奇。”他看着她，青金蓝眼睛里是纯粹的探究，“在蜂鸟之前，在’绍塔’的獠牙之前，或者……在它们之后？”

    他微微歪了歪头，发问：“你这双用来翻阅古籍、触摸珍宝的手，”他的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还用它做过些什么更直接的事？”

    “比如，”

    洛朗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诱人坦白的魔力，“有没有试过，用手指挖开湿润的泥土？不是为了种花，而是为了…埋点什么？或者，有没有感受过某种比蜂鸟更大、更温暖的生命，在你的手掌下，从挣扎到静止？”

    他的用词依旧避开了直白的血腥，但“湿润的泥土”、“更大更温暖的生命”、“从挣扎到静止”这些意象，比直接说“埋葬”或“杀死”更让人不适，它们在脑海里勾勒出更具体、更私密的画面。

    利筝感觉自己后背的肌rou绷紧了。

    她试图维持脸上的平静，但本能的慌乱，像水渍一样，在她眼底极快洇开。她下意识并拢双腿。

    洛朗捕捉到了这百分之一的松动。

    他的眼神充满鼓励，“在你更年轻，好奇心更旺盛的时候，有没有过那种时刻？仅仅是出于一种……想要知道界限在哪里的冲动，用你这双手，亲自去确认一下，生命，到底是怎么停止的？”

    利筝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视线落在壁炉里跳动的火焰上，那里有虚幻的温暖。但她很快被火焰的形态刺痛。

    她感觉那条蛇在缠住她的脖颈，缓缓收紧。

    “您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用这双手杀过人？”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被逼到悬崖边的锋利。

    洛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宠溺的、夸张的惊讶表情。

    他轻轻摇头，语气是循循善诱的责备：

    “怎么会。”他像在纠正一个理解错误的学生，“这太快了，太直接了。”

    他这句“太快了”，说得意味深长。

    既指话题的跃进，也点破她急于结束话题的仓促——她露怯了。

    洛朗向前半步，进入更具压迫的距离，阴影笼罩下来。

    “我们还在熟悉彼此的阶段，不是吗？”

    “杀人？那太粗糙了。你为什么，会主动想到这个词汇呢？”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利筝的手上。

    “我想知道的，是好奇心第一次压倒怜悯心的瞬间。也许是一只被车撞伤，奄奄一息的小动物？”

    他的引导更加具体，充满画面感：“你看着它，知道结局已定。然后，你伸出手。不是拯救，而是……给予了终结。那是种什么样的触感？”

    利筝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

    她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能满足他部分好奇心，却又不会暴露真正核心的答案。

    一个真假掺半的故事。

    她垂下眼睑，声音放缓，带着回忆的飘忽：“是一只灰鸽。在后巷的垃圾箱旁，翅膀断了，歪在那里。”

    她停顿，像在组织语言，“很脏，沾着泥。围着几只苍蝇。它看着我，眼睛很亮，像黑色玻璃珠。”

    “我蹲下来，看了它很久。然后……我用手，按住它的头和身体。”

    她右手微微收拢，在模拟当时的动作。

    “我用力。它微弱挣扎……然后，安静了。很安静。能感觉到它碎裂的骨头，和最后一下心跳。”

    太多细节了。

    洛朗脸上那杜兴式笑意，一点点褪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眼神里的探究，逐渐被失望取代。

    “利筝，”他轻轻唤她的名字，“你认为，我们之间，是可以被这种敷衍的、缺乏灵魂的虚构所打发的吗？”

    他的话音刚落，那只水晶酒杯，离开桌面，从他指间飞出——

    “啪——哐！”

    酒杯没有落在地毯上，而是划出一道弧线，被摔进燃烧的壁炉里。

    晶莹碎片在火光中炸开，杯里残余的酒液瞬间被烧干。

    “轰——！”

    蓝色火舌卷着金光迅速窜起，短暂地爆燃，将昏暗的书房照得骤然一亮！

    剧烈声响和突如其来的火光，砸在利筝高度紧绷的神经上，让她全身猛地发颤。

    火焰很快消退，只剩下木柴正常的噼啪声。

    书房里恢复了之前的昏暗，但酒精燃烧后的特殊香气弥漫开来。

    洛朗再往前一步，贴到利筝面前，他跪下，与她平视。

    “你看，一点意外的声响，一道突然的光，就能让你的身体背叛你的意志。”

    他盯着她，将每个字送入她眼中：

    “那么，利筝……”

    “你怕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