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与剑
冠与剑
白塔顶层的宁祷堂里,数百支蜂蜡烛在鎏金的烛台上安静燃烧,投下的光线却无法驱散穹顶与角落的阴影,反倒让那些悬挂在石壁上的织锦圣徒像带上了一种幽魅。 他们的眼睛用金线绣成,在烛光下闪烁变幻,仿佛正在默默审视着来访者。 陈年的焚香混合着灰尘的味道,附着在每一寸冰冷的石砖上,钻入呼吸,沉沉压在心头。 埃莉诺太后跪在祈祷垫上,黑色丧服曳地,银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她的背影瘦削挺拔,如同一柄收敛起锋芒的旧日利剑,即使在独自祈祷时,也未曾有一刻的松懈。 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烛火投在地面上晃动的人影像一条被拉长的幽魂。 崔斯坦挥了挥手,示意送他来此的侍女退下。然后他独自一人,穿过排列整齐的橡木长椅,走向礼拜堂中央的圣坛。 最终,他在距离太后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静静地等待着。 埃莉诺背对着他,结束了最后的祷词,随后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转了过来。烛光瞬间涌上她布满皱纹的面庞,照亮了紧抿的唇和那双威严犹存的眼。 可当她的视线触及崔斯坦的脸时,所有刻意维持的端庄霎那间都瓦解。 “瓦莱莉娅……”埃莉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听到母亲的名字,一阵迟来的刺痛攫住了崔斯坦的心脏。 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苍白的脸庞,病榻边挥之不去的药草气味。 那些尘封的画面瞬间涌上,他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屈膝依足宫廷礼仪,单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石砖上。金属膝甲与石面的碰撞声,在这间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太后陛下,崔斯坦·瓦卢瓦,前来此处,听候您的差遣。” 尘世的称谓将埃莉诺从回忆中唤醒。她疲惫地眨了眨眼,先前的恍惚缓缓褪去。 “崔斯坦,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听来干涩,大概是许久未曾饮水的缘故,“过来。到这儿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依言起身,走上前去,在她面前站定。太后仰起头,浑浊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的轮廓,最后定格在他的眼眸上。 “你的眼睛……真像她啊。” 是吗?崔斯坦想。他努力在姨母这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搜寻着母亲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这时,他捕捉到了太后眼中的情绪,那里除了追忆,还藏着些别的什么——懊悔,或者说,未尽之言的沉重。 多年前,母亲在诺斯嘉的壁炉前同他讲起王都旧事时,眼中也曾有过这样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难捱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晕染开。最终,还是埃莉诺挪开了她的视线,仿佛是为了掩饰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软弱。 她的目光顺着他线条硬朗的锁骨滑下,在他身穿的深色的稠衫上停住,那里别着一枚黄金日轮胸针,即使在昏暗的烛火下也熠熠生辉,格外刺目。 她的眼神冷了下去,搀扶着侍女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收紧,“看来,你已经见过你的王嫂。凯瑟琳真是体贴,还赏赐了你这样贵重的信物。” “陛下明鉴。”崔斯坦神色不变,任由那枚金徽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冲破王后陛下的层层眼线,顺利地站在这里呢?” 他刻意矫正了对凯瑟琳的称谓,意味再明显不过。 半晌,太后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她发出一声长叹,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疲惫。“也对。毕竟在这王宫里,如今就连一只送信的渡鸦也未必属于我了,”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陡转,“但是你有。我听说城外喧嚣得很,崔斯坦,你带来了多少人?” “三千沃尔伦之狼已入城,另有两万大军驻守城外,随时待命。”崔斯坦一五一十地回答。 “如今外有敌军,内有jian后,王国危在旦夕之刻。崔斯坦,你若肯出手相助,”她向他伸出枯枝一般的双手,捧住他的手,“待日后,埃德蒙登基为王…诺斯嘉公国可免三十年的税收!我会昭告天下,封你为阿尔比恩的护国公,地位仅在君王之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确实是足以令任何野心家都为之疯狂的许诺。然而崔斯坦闻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退后一步。 “太后陛下,我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分一杯羹,瓦卢瓦先祖世代守护的是阿尔比恩的冠冕,而非觊觎冠冕之下的权势。” 崔斯坦顿了顿,继续道,“况且,这是我母亲弥留之际交托于我的。先祖遗命,慈母遗愿,此为我前行的唯一信条。” “不过,”他话锋一转,“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出动沃尔仑之狼,您手中的敕书与圣殿骑士团才是破局根本。” 见埃莉诺一脸错愕,他放缓了语调,“以北境之军拥立新王,恐怕难以服众。无根的浮萍,风浪一来,立时便翻个底朝天。” 听出了他话中的真意,埃莉诺紧绷神经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她又打量了他片刻,权衡着内心的种种利弊得失,许久之后,终于长舒了口气,紧攥许久的拳头也终于缓缓松开。 “好样的,”她干巴巴地赞许道,“不愧是瓦莱莉娅与康拉德的孩子。但是,如今宫廷里处处都是凯瑟琳的眼睛和耳朵,还不是拿出敕书的时机。在我们有所准备以前,它决不能见光。” 埃莉诺思忖片刻,压低声音,对崔斯坦耳语道:“你现在从西边的旋梯下去,可以直通玫瑰庭院。埃德蒙和他的jiejie伊苏尔德在那儿等你。孩子们都被吓坏了,你去见一见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