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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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指间沙,无声无息的漏下,转眼便是数年。 陈芊芊正坐在床边沿,就着窗外所剩无几的天光,低头缝补一件磨破了袖口的粗布上衣。一针一线,动作熟练。 听到门口的响动,她侧过脸来。 那张脸已然褪去了大半稚气,显露出逼人的艳丽轮廓,眉眼间流转的光彩,像蒙尘的旧画被骤然拭亮了一角,带着未经世事,却已初具形态的媚意。 她看见陈洐之拖着沾满泥浆的腿,闷头就要往屋里闯,好看的眉头立刻蹙起,声音里带着嗔怪: “哥!你怎么又不洗手洗脸就进来!刚扫过的地,屋子都被你弄脏了。” 陈洐之没说话,他站在门口,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将那点可怜的光线都堵住了,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默默转过身去,走到院角的水缸旁。 他今年二十五了。男孩发育得晚,这些年在田地里默默消耗着气力,个子蹿得飞快,骨架舒展,肩背变得厚实,将那些曾经需要仰视的身影都甩在了后面。 当年欺辱过他的人,如今见他这般高大沉默的模样,倒也相安无事,见面时甚至能点头打个招呼,仿佛过往那些龃龉从未发生。 人心大抵如此,覆着层温吞的假面,内里是惯性的遗忘与利己的权衡。 他用冰凉的井水仔仔细细的洗了手和脸,又在门槛上把鞋底的泥土踏得干干净净,这才敢重新进了门。 他的小妹还坐在床沿,低着头,继续缝补着他那件穿了多年的旧上衣。 细白的手指捏着针,一穿一拉,动作轻柔。陈洐之走过去坐到她对面,目光胶着在那双忙碌的手上,看她指尖如何抚过粗糙的布料,如何将断裂的纤维重新连接。 看着看着,他心里那团火,烧得越来越旺。很热,明明还没到酷暑的季节,屋里炕上的火,也没烧得多旺。 陈芊芊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一抬头,就撞进了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眸里。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她问道。 陈洐之像是被惊醒,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么看?怎么看? 他并未作答,只是生硬的别开脸,转而问道:“什么时候能缝好?” “快了。”陈芊芊举起衣服,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艺,“哥,你该给自己买点新衣服穿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可要趁着工分多,给自己多置办点好东西,别老是帮别人家干活了。你现在年纪也不小,要早早成家立业,你再这么老好人,帮了别人,你自己的媳妇可就没了……” 听着她后面那些关于“媳妇”、“成家”的字眼,陈洐之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他没等她说完,霍一下子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目光扫过炕桌,上面放着几个她刚做好的彩色布艺小玩意儿,他顺手抓起一个,看也没看就揣进了自己裤兜里。 “哥!你干什么!那是我给小丫他们绣着玩的!”身后传来她不满的叫喊。 陈洐之跨出屋门,径直走到水缸边,又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凉的井水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看清了水面倒影里,自己那双毫无遮掩,燃烧着欲望火焰的眼睛。 他愣住了,心底一阵发慌。居然……真的这么明显吗?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他所有的心思,已经完完全全,放在了他的小妹身上。 是经年累月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下彼此名字时,指腹传来的温软触感?还是无数次,她像个被点燃的小小火炮,不管不顾的冲出去,用尚显稚嫩却尖锐无比的声音,为他骂退那些欺辱者,一次次笨拙决绝挡在他身前?太多太多次了,多到如同呼吸,融入骨血,数也数不清。 他晃了晃头,用力抹了把脸。 “洐之,你在这儿干什么?”是娘的声音。 他掩饰着慌乱转过身,看见娘正抱着一捆干柴走进院子,见他在大冷天洗冷水脸,她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径直朝着屋子里走去。 陈洐之心头一紧,预感不妙,连忙跟了进去。 果然,他娘直接走到里屋,一把拽住陈芊芊的手腕就往外拉。“走,跟我下地去!” “娘!你干什么!”陈芊芊挣扎着。 “干什么?家里哪个像你一样闲坐着吃干饭?谁不是从早忙到晚?就你金贵?”娘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积年的怨气。 陈芊芊使劲甩开她的手,又像小时候一样飞快躲到刚进门的陈洐之身后,“哥!你快劝劝娘!我才不要去!又累又热,晒黑了怎么办?” 陈洐之本能的开口,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娘,地里的活我去就行。让她在家吧。” 他娘看着他,又瞪了瞪躲在他身后的女儿,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骂了几句“就你们是一家子,我是外人”、“你就惯着她吧”之类的话,愤愤抱着柴火去了灶间。 见危机解除,陈芊芊立刻松了口气,从哥哥背后探出身,俏皮的抱住他的胳膊,脸颊在他粗壮的臂膀上蹭了蹭,“哥!你真好!” 少女柔软的身体和毫无芥蒂的亲昵让陈洐之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火烫到一般,他甩开了她的手,厉声呵斥:“没大没小!像什么样子!” 陈芊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弄懵了,愣在原地,脸上写满了不解:“我们以前……不经常这样吗……” “以前是以前!你大了!不能这样了!”陈洐之打断了她的话,见她那张明媚的小脸耷拉下来,生气鼓起了腮帮子,他硬生生把头撇到一边,不敢再看。 他的心揪紧了,又酸又疼。 是啊,以前确实这样。以后,或许在旁人眼中也可以这样。兄妹间的拥抱、依赖,本是天经地义。 但前提是,他心里没鬼。 夜晚的冷风吹得他一颤。陈洐之捂住脸,不敢再去想,这丫头,现在越长越大了,身段也越发玲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会毁了她,怕被村里人看出不对劲,更怕那些戳着他们脊梁骨的流言蜚语,会伤害到她。 光是想象那种场景,就让他恐惧得几乎窒息。 他怕了。是真的怕了。 屋里传来些微响动,父亲披着件旧外套走了出来,见他独自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没吭声,只是默默的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父子二人就这么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段沉默的距离。时光荏苒,父亲的脊背已被岁月和生活压得佝偻弯曲,再难挺直。那些曾经翻来覆去的说教,那些关于“忍耐”与“顺从”的灌输,如今也鲜少再从他口中吐出。 他们之间本就缺乏畅所欲言的根基,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沉默尴尬的相对而坐。 陈洐之坐了一会儿,觉得这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便想起身离开。 “坐着。”父亲忽然开了口。 陈洐之动作顿住。 他爹从内侧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折叠得有些发皱的纸,递了过去,“镇上有个远房亲戚捎信来,说有个工匠师傅在招学徒。学手艺,总比一辈子土里刨食强。学得好,往后能在镇上落脚,养家糊口也容易些。” 陈洐之看着那张纸,下意识就想拒绝。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他不想走。因为什么,他心知肚明,却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然而,他的手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的接了过来。 这东西,来的太突然了,像一道猝然劈下的光,照亮了他晦暗内心的同时,也映出了那些无法见人的角落。 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他没有选择,只能接下。 因为他怕了,怕自己留在这里,终会酿成大错。 见他收下了,父亲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过几日就动身”、“路上当心”之类的话,便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蹒跚着回了屋。 手里的纸片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颤,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个从陈芊芊那里拿来的彩色布艺小饰品,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这是病。他告诉自己。 他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对自己的亲妹子产生这般龌龊不堪的念头,许是过去被欺负得太狠,压抑得太久,心里某些地方扭曲了,坏掉了。 只要离开,离得远远的,看不见她,听不到她,这病……是不是就能好一点?是不是……就能不伤害到她了? 他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整夜,任由夜露打湿了衣衫,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起身回了屋里收拾好一个不大的包袱。 出来时,只对正在院里准备早饭的母亲简单说了句“我去镇上学徒”,便头也不回踏出了院门。 没有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拉扯,更没有痛彻心扉的分离场景。跟他这个人一样,胆小,懦弱,沉默的从陪伴多年的小姑娘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这一走,便是四年。 学徒期其实早已结束,他凭着一股不肯言输的狠劲和天生的巧思,做出的木工活,修理的器物,甚至青出于蓝超过了带他的师傅。 老师傅惜才,劝了他无数次,留下来,收徒,在镇上安家,凭他的手艺,日子定会比面朝黄土背朝天滋润得多。 陈洐之每次都是沉默听着,不置可否,拿到薪水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将其大半寄回那个他逃离的家,他只给自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用度。 他走了,只盼着家里能宽裕些,盼着那些钱,能让她少做些她害怕的,又脏又累的活计,写给家里的信里,除了简单的慰问,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话。 他知道,那些钱,爹娘多半不会花在她身上,只会小心翼翼存起来,或许是为了翻修老屋,或许,是为他日后那虚无缥缈的婚事做准备。 中间,他也曾按捺不住,回去过两三趟。 家里的光景确实有些微变化,但不多,依旧透着股贫瘠的底色,他心知肚明,那时陈芊芊已完全长开,亭亭玉立,容貌秾丽的灼眼。 只是,她待他似乎冷淡了一些,那份天然的亲昵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取代,眼神里也少了昔日的娇憨,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微凉。 陈洐之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怪自己当年的不告而别,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他不会问,更不敢问,那几次回去,总是寻个无人的空隙,匆忙将私下攒下的未寄回家的钱塞到她手里,就急匆匆返回镇上,连多说几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就算过去了这么久,面对她,他还是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把自己关在那个充满了木屑和机油味的工坊里,一遍遍的做着活计,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煎熬。 四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直到那天,师傅急匆匆地在工坊找到他,“洐之!快回去!你爹娘……都没了!” 他愣在原地,手里拿着的刨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第一个闯入脑海的念头,竟不是铺天盖地的悲伤。 小芊呢? 等他自己回过神来时,心里居然升起了一点罪恶的希冀。 现在的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伤心无助?她现在,是不是正需要他?他必须回去,必须照顾她,担起兄长的责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师傅见他怔忪失神的模样,只当他是悲痛过度,连忙催他赶紧回家。 但陈洐之没有立刻动身,他请了假,独自去了镇上那家最大的百货大楼,在布料柜台前徘徊许久,精心挑选了件他认为最衬她肤色的蓝色衣裙,又买了些时兴的零嘴和女孩家用的头绳发卡,仔细包好,这才踏上了归途。 天晓得他这一路上是怎么想的。 他想,爹娘不在了,再没人能约束他了。他应该,也有能力,把她接到镇上来,离开那个闭塞的,充满不好回忆的村子。 他能照顾她,给她依靠,让她过上好日子,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念头纷乱如麻,越是靠近那个熟悉的村落,那份罪恶感的期盼就越是灼热,他几乎是跑着回的家。 一脚踏入那个久违的家门时,映入眼帘的,是屋檐下刺目的白布,和一片冷清的寂寥。 唯独,没有看见他心心念念的meimei。 村长王贵见他回来了,拄着拐杖,上前来,说了些节哀顺变的话,交代了他爹娘相继离世的死因。 陈洐之沉默的听着,眼神在空荡的屋子里来回扫视,那些关于死亡的过程与细节,他毫不关心。 他并非天性冷漠,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就算再怎么悲伤也不能让他们活过来。 又在屋子里逡巡一圈,确认那个身影真的不在这里后,他终于开口,“我家妹子呢?” 王贵愣了一下,有些没料到他最先问的是这个。 见他这表情,陈洐之一阵心慌,他以为小芊出了什么事,却听见王贵带着几分恍然,说道:“你妹子?芊芊那丫头啊……她嫁人了。怎么,你爹娘那时候……没写信告诉你吗?” “嫁……人?”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了他的耳膜,贯穿了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胸腔里那颗跳动的东西,在那两个字蹦出来的瞬间,停了。 小芊?嫁人? 嫁给了谁?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没有人事先跟他商量?! 剧烈的喘息不受控制的涌上,心脏传来一阵绞紧的剧痛,陈洐之两眼一黑弯下腰,扶着摆放父母遗像的破旧木桌,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那张惯常木讷,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崩溃的裂痕,他浑身无法自抑的颤抖起来,落在闻讯而来的乡邻眼中,这无疑是一个游子归来,却未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悲痛欲绝的孝子形象。 “洐之多孝顺啊……” “哎,在外面奔波这么久,爹娘说走就走,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能不伤心吗……” 这些窃窃私语落在他耳中,充满了荒谬的讽刺。 伤心? 是啊,他伤心。 他伤心得快要死掉了,恨不得现在就停了呼吸,化作飞灰! 他视若性命,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处,甚至不惜远走他乡去“治病”也要护其周全的meimei,就这样……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别人的妻子。 一声不吭。 就如同,他当年离开时一样。 这是报应吗? 陈洐之想。 对,这就是报应。 是他悖逆人伦、心生妄念的报应。 他现在回来了,忏悔了,准备接受这命运的惩罚了。 嫁人? 凭什么? 他不同意! 绝不允许! 要是……要是四年前他没有离开……要是他当初能有勇气面对那丑陋的欲望……她现在,会不会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思绪越来越偏,越来越混乱,理智渐渐没入这些一团乱麻的欲念之中。 陈洐之站起身,心脏的阵痛依旧清晰,但他脸上的痛苦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死水般的平静,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随机叫住一个面熟的,声音不高,但透着寒意: “陈芊芊,嫁到哪家去了?” 他顺着村民含糊的指向,来到邻村,用几颗在镇上买的糖果,轻易就从一个在村口玩耍的孩子口中,套出了那户人家的具体位置。 那屋子比起他家的老屋,确实齐整不少,但也仅此而已。他已经打听到,爹娘是为了那笔不算丰厚的彩礼,才匆忙将她嫁了过来。 只是因为那点可笑的钱?就把他视若珍宝的人,像物件一样给了别人?他这些年往家里寄的钱,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在那户人家门口静静的看着,直到,那个令他朝思暮想,也令他痛彻心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她正在院子里晾晒什么,侧影依旧窈窕,只是眉眼间笼着一层他看不懂的疲惫。 她还是那么美,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尖锐的心痛。 成亲一个多月了……她想必,已经和那个陌生的男人…… 但他不在意,破了处?他从来就不在乎这些世俗的界定。 陈洐之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去,他在邻村附近的山林里徘徊,观察了几天。那户人家,确实少见男主人进出。 好在上天怜他,让他很快就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天傍晚,一个浑身散发着浓重酒气,步履蹒跚的身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朝着村外的东山走去,陈洐之远远看着,靠着村民之前零碎的描述,让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陈洐之笑了。嘴角一点点咧开。第一次,他笑得如此剧烈,如此……狰狞? 这种人? 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臭,眼神浑浊,行为猥琐。 这种人。 他捂住了脸,指缝间溢出压抑到癫狂的低语。 这种人……怎么配得上他的小芊? 怎么能用那双肮脏的手……去触碰她? 这种……令人作呕的……牲口…… 他跟了上去。 男人很快醉得不省人事,瘫倒在山路旁的杂草丛中,抱着空酒瓶,打着响亮的鼾,嘴里还含糊的呓语着。 夜幕彻底降临,山林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直到一张脸,遮蔽了他视野中仅存的,模糊的星光。 男人努力睁大醉眼,视线一片混沌,他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咂咂嘴,嘟囔了一句含混的骂娘,翻了个身,抱着酒瓶准备继续睡去。 合眼的最后一瞬,他听见一个平静到无波无澜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消散在风里,如同极轻的叹息: “李维。” 一切归于平静。 年少时苦苦追寻的那个答案,陈洐之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