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窗外的景色没有季节性,分辨不出时间,许听从江頖口中得知现在已入秋。 许听现在能动手写字了,这两个星期她只能通过点头、眨眼勉强和江頖沟通。看似简单、毫不费劲,其中的无奈只有她清楚。 秋天对她来说很重要。自己这些天住院,没能去看望胡奶奶,不知道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南江的秋风寒瑟湿冷,老人家的身体最是难挨。这么想,许听轻轻动了一下小腿,感觉很僵硬,用手掐了一下,很疼 —— 幸好腿部没有瘫痪。许听看书上说,受伤需要做康复训练,她晚上得练习一下,争取早日出院。在脑子里规划好后,她默默给自己打气。 江頖开门就看到,少女靠在床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拳头上下挥动,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只伺机而动的小猫,格外可爱。江頖嘴角的笑容还没褪去,就佯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咚咚” 他敲了两下房门,抬脚走到床头柜旁放下东西,不自觉地抬高音量:“许听同学,有没有考虑好啊?” 许听察觉到旁边突然站了人,拳头尴尬地停留在空中,耳尖泛起一抹绯红,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这时,江頖弯下腰,在许听眼前轻轻吹了口气,将她的拳头放下,手掌覆在上面,笑着追问:“嗯?” 许听的目光定格在江頖的嘴唇上 , 他没有开口,可周围满是追问的气息,像她习惯的那样,用沉默传递着情绪。心脏的跳动声快要盖过一切时,许听突然闭上双眼,手心的汗此刻不敢擦去,她怕一动就会惊得全身发抖。空气仿佛给江頖的嘴唇镀上了一层薄润的光泽,许听闭着眼,用沉默回应。 江頖眼里满是宠溺,摇了摇头,直起身拉开椅子坐在许听旁边,松开了手。他握着手中的资料,在空中轻轻扇了扇,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哎……” “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我是在所不辞啊,可帮到这份上,你说我是不是越界了啊,听听?” 许听现在只想躲进被子里冷静,顾不得回应江頖。昨晚,许听把手里仅存的钱全给了江頖, 那些钱她攥了十七天,能抬手的时候就立马递给了江頖,还附上一张借条,可他没收。 他说:“朋友间不讲这些。” 这期间,江頖一下课就会来陪她。第一天许听就想问,为什么要来陪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本就不需要陪护。江頖什么都没说。 只在纸上写:“来给同桌讲知识点,天经地义。” 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却在许听的世界里停留了像一个世纪那么久。哪怕她什么都不说,江頖依旧会在每个傍晚坐在那里,给她念上课的知识 , 他讲不顺口的,就递到她眼前。 许听的课本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江頖的字迹,每一笔都刻进了她的脑海里。越是这样,她手中的钱就攥得越紧。直到昨天,她把握得掉色的三十四块九毛递给江頖,还有一纸承诺。 江頖看到后,将书压在许听的手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上次看许听同学这么讲义气,我内心深受感触。” “因此,” “我决定邀请你,许听,做我的朋友。”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点头的诚意。” “你愿意吗,许听同学?” 说完,江頖看向窗外,手指轻敲木椅 —— 他很清楚每个字的节律,缓缓道来的语句像那张纸一样,带着承诺的重量。他在等,等窗外的世界会不会像春天那样,绽放出娇艳的色彩。 许听捏紧手中的纸,低头看着被翻开的书页,上面不可忽视的红线,像在书本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刺穿了那纸承诺,落在她的心尖上。十七岁的 “宴请” 来得这样突然,不等伤口愈合,就将空缺严丝合缝地填满。 她再次看向窗外时,空荡荡的天空好像下了场急不可耐的花雨,连藏在角落里的她,也被这份绚烂光顾了。第一次,不用因为期待答案而感到失落。 “哒” 一滴泪水落在书页上,墨黑的字迹瞬间被晕染,一团一团凝结在一起。许听没有擦去那片 “落败” 的泪渍,那滩像泉水般的痕迹,静谧而悠长。 小时候的 “她” 和现在的许听打了个照面,时空的这一端终于有了回应 , 树枝不再高高悬挂于高空,蔓延出的枝条为她架起了一座桥梁。许听眼含泪水,脸上却扬起笑意,轻轻点了点江頖的肩膀。他回头的刹那,许听伸手抱了上去,将耳朵贴在江頖的脖颈处,脉搏的震感,格外清晰。她没有用语言回复江頖,泪水和她一样安静。这句 “邀请”,她在心里徘徊了无数光阴。 “谢谢。” 她在心里说。 被抱住的那一刻,江頖错愕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抬手轻轻接住许听,在她的后背轻拍安抚。泪水滑进江頖的衣领,融入他微妙又奇幻的情绪中。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时,他开口道:“不着急,听听,按你的想法来。” “你做什么都合理。” 那片想象中的花海,早已 “入侵” 了整个房间,纯粹地撒落在这片充满暖意的沃土上。 许听沉默了一会儿,从枕头下摸出本子递给江頖,上面赫然写着:“我愿意。” 红色的墨迹,比任何宣言都耀眼。江頖接过笔记本时,摸到了磨得发旧的纸张 , 这次他没有放开,而是紧紧握在了手中。 指尖翻开那页 “隆重” 的回应,每一个字都刻画有力,秀丽的字迹铺满纸面,上面这样写道:“江頖,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资金偿还你的救助,虽然你并未要求我偿还,可我于心不安。你能将我送至医院,我已是万分感激。奈何如今行动诸多不便,钱不能一时筹集完,但三年内我必尽数归还。恳请你不要拒绝我这份决心。无论作为你的朋友,亦或是同学,这份情我都想偿还。感谢你总在每个傍晚时分出现在这里,于我而言,你是最暖心、最可靠的朋友。我衷心祝愿你一切都好。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江頖知道,这薄薄一页纸,许听一定写了很久。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 , 尽管许听没有打借条,他也知道这笔费用她一定会还。她的话像大树一样可靠,哪怕她平时沉默寡言。 江頖将笔记本上的那一页撕下来,连同手里握着的钱一起放进衣服口袋,再把笔记本原原本本地递还给许听。 “我等着你。” 他看向许听的眼睛,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朋友。” 清晰明了的几个字被许听记在心里,她在被子上一笔一划复述 “朋友” 两个字,指尖划过布料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扬起笑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朋友,江頖。” 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室内的宁静,江頖去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程斌和上次见过的刘警官。他打了声招呼,把程斌拉到一旁,等刘警官走进病房后,才关上房门。 程斌站在过道里,还时不时把头探向门上的小窗口,关切地问:“江江,你那个同学怎么样了?” 江頖靠在墙上,手伸进衣服兜里攥着那叠纸,视线看向天花板:“恢复得挺好的。” “那就好,我听刘警官说,还没抓到逃逸犯呢。” 说到一半,程斌转过身,站在江頖面前,手指摸着下巴,眼里的探究意味藏都藏不住,“老实说,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啊?怎么天天来?我生病的时候,都没见你天天来照顾我。” 说完,他还不忘小声埋怨了一句。 “你猜。” 江頖留下这句话,就径直走到过道的椅子上坐下,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不再搭理程斌。程斌在原地急得直跺脚,咬牙切齿地暗骂了一句:“真有你的,江頖。” 病房内,刘警官坐在许听身旁,给她倒了杯温水,关心地问:“你叫我刘警官就好,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呀?”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许听捏了捏手中的杯子,点了点头。 刘警官松了口气,翻开手中的笔录,握着笔的手停顿了几秒,抬眼看向许听:“事故一发生,我们就联系了你的监护人,但将近半个月都没收到答复。之前看你不方便,就一直没来打扰你,现在我会对你进行一些简单的问答,你如实回答就好,不用有压力。” 许听领会,放下杯子在纸上写:“感谢您来看我。” 刘警官点头,接着问:“你平时和监护人保持联系吗?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出现呢?” 许听愣了几秒,指尖捏了又松,写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刘警官看到后惊讶了好一会儿,出于职业素养,又很快恢复平静,继续问:“那你一个人怎么生活?” 许听写下:“我的双手。” 刘警官眼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 她也是第一次接触许听这样的孩子,幸好许听识字,同时又有些生气,在心里暗声批评她的监护人。“事故当天你准备去做什么?” “有没有看清嫌疑人的长相?” “车牌号有印象吗?你出门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许听写下:“买花。他带了头盔和面罩,我没看清。被撞后我的视线很模糊,什么都没看清。出门大概是正午的时候。” 刘警官看得出许听写得很吃力,提议中场休息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纸笔,亲切地拍了拍许听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一定会抓到肇事逃逸的司机。就目前证据来看,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事故 , 那条路本来是非机动车道,他贸然开进人行道,肯定不简单。你再仔细想想,平时有没有和别人发生过矛盾?” 许听努力回想自己的生活,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平时接触的人少得可怜,更别说结仇了。 她写下:“我一个人,很少接触其他人,也没有发生过矛盾。” 刘警官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关系,局里还在走访案发现场周围的住户,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许听诚恳地写下 “谢谢。” 简单交流后,刘警官临走前叮嘱:“好好养身体,别太焦虑,有事就联系我。” 说完,还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递给了许听。 许听笑着和刘警官告别,手里一直握着那张纸条,看向窗外发起呆,每个夜里,她都在心里呼唤那个未知的远方,祈求家人不要忘记自己。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她都想向家人倾诉,她有点想念小熊了。 江頖进来时,就看到许听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和漆黑的夜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江頖忍不住想:是不是他离开后,她都像现在这样坐着?周围安静得可怕,像伸手不见底的巷口。 “啪” 江頖打开过道的灯,许听没有回头,像个木偶人似的呆坐在原地。 “许听。” “听听。” 每走一步,江頖就呼唤一声,直到站在许听面前,少女才抬起头看向他脸上带着笑容,眼底的忧伤却怎么也散不去。江頖的心抽了一下,手不自觉地将许听散落的碎发拨到耳后,摸到耳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放开了手。 他笑着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问完又急忙解释:“我刚才去送了一下朋友,还没和你告别呢,我不会突然走掉的。” 许听不知道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神情明显惊讶了一下。她急忙拿出本子,在上面写:“我知道你会来。” 江頖看到这句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忍不住拿起笔在上面写:“听听,你为什么会来一中?” 写完,又觉得冒昧,便划掉了,重新写道:“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许听接过本子,看到上面划过的字迹时,心底的动容像排山倒海的呼啸,瞬间淹没了她来不及收藏的悲伤。 她翻开空白页,在上面写道:“江頖,我们不是‘普通人’,我们是听障人士,我们需要世界给予我们便利。我们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允许‘被听见’的机会。 这就是便利。 我们也想做自己理想的职业,也想传达便利,不想苟活在别人的怜悯下。 读一中是我做过最勇敢的选择,我走这条路,是想尽可能地把道路拓宽。 不抱有偏见的认知,太难了。” 她说得或许晦涩难懂,可江頖明白 ,有些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寻常,对他们而言,一出生就是奢望,哪怕再寻常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