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个戏子，他不拿他当兄弟！

    潮湿，闷热，仿佛守着一口大锅，她把热水一桶接着一桶倒进浴缸里。

    因为他的腿不好所以泡澡的时候必须要有人在外头守着，不必要服侍他，只是要听他传唤。

    她站在门口，靠在门口耳朵却能清楚的听到里头的水声，非常清晰。

    是水滴落在地板上，男人的手臂抬起来，撩开水面的声音，热气从门缝钻出来，脑中想起了女佣们曾经说他的密话……

    “那个时候二少爷的身体干瘦细长，像是只有骨头。”

    就像那伞面上画的仙鹤一样，他美丽的姿态只是他的表面，实际上，力量早就被他的左腿掏空了……

    手杖敲敲落在地上，浴室的门被拉开，她的回想退潮，回到现实。

    皂角的香气，闷热的气在她身后方散过来，彷佛与她周身的气息相缠，冷的，热的，冷的，热的，侵过来，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他的味道。

    陈芝瑶侧身为他让开路，然后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的眼睛也刚巧低头在看着她，像两口黯绿色的井，里头浮着她萧条的身影，但仅仅是几秒便移开了，撑着他的手杖继续向前走。

    她看着他的背影，站定在原地，与他的距离隔得越来越远。

    陈芝瑶转身要进去收拾，忽然又听到他的声音：

    “去把里面收拾一下。”

    她以为是在叫自己，但紧接着有人应了一声，那声音一听就是燕儿。

    芝瑶回过头，只见燕儿手里的盆子还没放下得了他的命令又端着盆跑过来。

    闻帛归进了自己的屋。

    陈芝瑶看着走过来的燕儿，两个人对视一眼，燕儿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率先进了里头。

    两个人收拾起来快得多了，不过一直到收拾完燕儿也没跟她说一句话……不如说自从那一回从大少爷屋里出来那一回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从前总把那银手镯偷偷戴在手上一阵，别人问她就红着脸不说话，但自那之后再也没见她拿出来戴过。

    心事被人戳透了，总以为人人都在看她笑话。

    真是多情。

    芝瑶走到门前，敲了敲。

    “少爷，该泡脚了？”

    里头应了一声，她才转身去拿了桶和药材，热水，泡好了试了试水温，再端进去。

    闻帛归坐在窗边的楠木摇椅上在看书，她进去的时候正好见他翻页，芝瑶走过去把桶放在他脚边，随后蹲下身，抬起他的脚放进桶里。

    她的手在水面和男人的脚掠过，按揉。

    这是一道半臂长的伤疤，是由刀刃划开皮rou再由针线穿刺，在血rou中穿扯，沾染的殷红，最终才留下的这一长疤，伤到了筋骨，致使他这么多年都柱着这根手拐……

    他的腿完全跑不了。

    当年也正是因为跑不了，所以她和他才得以相遇。

    就像笼里一只被人折了腿的鸟儿，美丽还未大放光彩，就已经将将黯淡了。

    实在可惜，实在可怜……可想到这里一股未知的滚热的流体使她通身的血脉流通了，连同脸上的表情也流通。

    而就在这时听到头顶上声音。

    闻帛归缓缓放下书，他的脸从书中露出来。

    “胳膊怎么了？”

    胳膊？

    她低头看向自己小臂内侧的伤痕，那是前些天她被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叫石头划破的。

    “摔倒了……”

    “怎么摔倒的。”

    芝瑶想了想，又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

    他把书放在自己膝盖上，看着她的脸，“六姨太看着跟你差不多年纪。”

    她说，“我不知道六太太多大年纪。”

    他抿唇冷笑，“她怎么就要欺负你。”

    芝瑶说，“谁都没有欺负我。”

    两个人，一主一仆，一男一女的眼对视着。

    陈芝瑶望着他，笑着认真道，“六太太对谁都是一个样子。”

    “是吗，原来这样。”他忽然说，“她也欺负不了你。”

    陈芝瑶顿了顿，说，“主人们说什么下人就听什么……”

    话说完，只听到他幽幽一笑。

    闻帛归的脸色变淡了，他喉咙里‘唔’着，仿佛也还是笑，但那笑冻在嘴唇上，半眯着眼瞧她：

    “你也不会叫她给欺负了是不是？你有的是法子，誰也欺负不了你。”

    他眼睛如同一张深网，如此笃定，“我也欺负不了你。”

    陈芝瑶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来少恒的那句话——我想你懂得我。

    男人总要求女人懂得他，但女人呢？他懂得她吗，等他懂得她之后，不见得敢爱她。

    房间里，他俩的脸相对着。是四目相对，在那好像洞穿一切的眼神之下——芝瑶，她的声音那么飘然，又仿佛颤抖。

    “您不要再说这种话……”

    闻帛归看着她僵硬的脸色，好半晌，他一笑了之，又重新拿起膝盖上的那本书翻起来。

    芝瑶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房间里只剩下他翻动书页的声音。

    就在此时忽然又响起敲门声。

    她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门。

    门外这时候传来熟悉的男声：“开门，是我。”

    ——是少恒。

    闻帛归未抬头，“怎么了？”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起，比刚才那两声更急促，多敲了两声。

    他放下书，看着芝瑶的脸，那表情倒柔和，却使人感到寒津津，“怎么不去开，”

    他的眼睛一霎霎，“开晚了，大事不好。”

    陈芝瑶擦了擦手起身，又听到他在身后吩咐：“把留声机关上。”

    不管是闻先生还是其他人来找他，他从来关掉这个。

    芝瑶走到门前，伸手拉开门——

    一开门，四目相对。只见闻少恒眉头紧皱，脸上的皮rou紧绷，像一张攥皱了的纸团，站在门外，看着她，看了好几秒。她也看着他，与他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短短的距离中接触。

    房间中闻帛归的声音问：

    “誰？”

    陈芝瑶垂眼，低声道，“是大少爷。”

    是明知故问。

    闻少恒直接绕过她往屋里走，阴着一张脸，“离开一段时间谁的声音都已经听不出来？”

    径自走到了沙发上坐下。

    闻帛归将腿上的书放在桌子上，“看的太投入，没有听到。”

    闻少恒冷笑，“亡羊补牢，你倒是比谁都用功。”

    是嘲笑他先前没读过书，不识字，被带回闻家之后闻先生才请了教书的先生教的他，但那时候他已经不小了。

    少恒看着他跟前的柏木桶，“腿好点了？”

    “倒还是那样。”

    闻少恒点了点头，“我以为腿不好现在连带耳朵也聋了。”

    房间里静了一瞬。

    陈芝瑶看向椅子上的男人。闻帛归表情微妙的变化，显然是生气了。

    “你来有什么事。”

    闻少恒道，“放心，没事我不见得愿意踏进来。”

    兄弟俩私下都不称呼彼此，当着闻先生的面装点一下。

    但是，少恒想当然的厌恶他这同父异母的弟弟……不，他不拿闻帛归当兄弟。

    他们不过是螳螂和蝉，甚至于，他甚至不拿他当男人，男子汉看待。一个戏子，在台子上扮作女人（旦角）的男人——他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