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美人
诗美人
白玉弦在王府做了文学祭酒,这消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不出夙开所料,他并未发怒。 众口铄金,当真是可怕,夙开也看出来父皇并非真的厌恶白玉弦。 夙开特意命人在晴水楼中辟出一方宽阔的水池,将那位鲛人美人安置其中。整日浸在清凉池水里,鲛人看上去自在了许多,连尾鳍摆动的姿态都轻盈了不少。 夙开索性也在晴水楼连住了几日,连日常政务都在池边处理。。 池边铺着波斯进贡的华美地毯,一旁设了张矮几,上面摆着各色果脯蜜饯。夙开便斜倚在那儿,一边翻看白玉弦新作的诗集,一边不时拾起一块甜果,投喂给水中的小鱼儿。 小鱼儿似乎对这个些甜果子十分陌生,迟疑地凑近,轻轻嗅了嗅,才小心接过。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眼中顿时闪过光彩,看起来很是欢喜。 他甚至无意识的握住了她递果子的手,粉嫩水润的舌尖含住了她的指尖,吸吮那残留的一点甜蜜。 这一幕,恰好被在一旁侍读的白玉弦尽收眼底。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耳根微微发热。 夙开将他这副窘态看在眼里,心头莫名升起一丝快意。 她悠然自得地由侍女伺候着净了手,用丝帕细细擦干,才慢悠悠地开口:“白祭酒,你觉得本王新得的这位美人如何?” “殿下,臣愚钝,不识美人风韵。只是鲛人乃世间罕有之物,也唯有殿下这般人中龙凤方能相配。”白玉弦恭敬答道。 夙开闻言,似笑非笑,将手中的诗集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却并未离开白玉弦那刻意避开的侧脸。 “白祭酒过谦了。你若不识美人风韵,又如何能写出《云外玉骨》这般佳作?” 她语气之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既然白祭酒文采斐然,不如就以此情此景,为本王的美人赋诗一首,如何?” 鱼美人再如何得亲王宠爱,在世人眼中,终究与珍禽异兽无异,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物。果然此话一出,白玉弦脸色难看了些。 他未遭难时,也有不少达官贵人问他重金买诗买赋。他彼时傲气,应不应,写不写,全看心情。 诗题庸俗不写,主人品性不堪或是看不顺眼不写,金银数量不合心意不写,没有诗兴,更是绝不提笔。彼时他风头正盛,名动京华,众人也都愿意捧着他,由着他这般傲性。 白玉弦身形一僵,终于转回头,看到池中那正依偎在夙开脚边,天真懵懂的鲛人。 他迅速抬起头,又正好对上夙开那双带着戏谑的眼眸,只好躬身行礼:“殿下有命,属下,遵命。” 一旁的小鱼儿似乎察觉到气氛微变,仰起头,澄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解,看看夙开,又望望那位面色微白的年轻祭酒。 他拉了拉夙开的裙角,表达自己的不安。 夙开带着笑意哄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你别扭什么?将来若是有机会回去,你也能和海里的虾兵蟹将好好吹嘘一番,白大家可是亲自为你做过诗的!天底下哪条鱼有你这样的福分。” 白玉弦缓步走到池边,望向那抹绝艳之姿,思索良久,一字一句地吟道: “碧水涵光凝异珍,银鳞摇碎满池星。 灵珠暗泣鲛绡湿,素手轻投蜜饵馨。 非慕凡尘桃李色,独承天海月华灵。 曲终莫解渊深意,只向瑶台梦里听。” 诗成,夙开听罢,指尖在小鱼儿头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忽然笑了起来,一副被逗乐了的模样。 “白祭酒写诗,一向大胆,本王晓得。只是,你这诗夸的是池子里的这位,还是借着他在夸你自己?” “句句都在夸他是什么沧海月华的灵物,说这池子困不住他的真心,说什么他的心事得到梦里去寻。怎么,在白祭酒眼里,本王这晴水楼,反倒成了委屈他的牢笼了?” 她说着,伸手撩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指缝滑落,滴落在鲛人的柔顺长发之上。 “‘非慕凡尘桃李色,独承天海月华灵’……好一个‘独承天海月华灵’!” “这意思是,你看不上寻常富贵,自个儿是天上月、海里珠,清高得很,我这王府的甜果子,反倒配不上你的风骨了,是不是?” 夙开抬眼,看向白玉弦有些发白的脸。 “微臣并无此意!殿下明鉴!” 他几乎是立刻就跪了下去,语气中带上些委屈与自嘲。 “不瞒殿下,微臣往日诗作,也常因用词遣句过于晦涩,而遭人穿凿附会,生出许多无端误解。臣……已习惯了。只是未曾想到,今日在殿下面前,竟也会重蹈覆辙,惹得殿下心生疑虑。这实在是臣之过,请殿下恕罪。”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将夙开的犀利解读,刻意刁难轻巧地归为“误解”,并把自己放在了因才华过高反受其累的位置上,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白祭酒言重了,”她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刚才的锋芒只是错觉。 “本王不过与你论诗,何来恕罪之说?穿凿附会的确是小人之举,本王自然不屑为之,方才几句不过玩笑罢了。” “诗是顶好的诗,不过白祭酒似乎不懂,这宝物,有时候,被人好好收着、护着,未必就比漂泊在外差。” 夙开不再看他,反而对着池中的鲛人柔声道:“听见了吗?白祭酒夸你是天地灵秀所钟,连本王这满池的星辉,都只是你的陪衬呢。” 她语气亲昵,心情极佳一般。 “既然是好诗,赏赐也不能缺了,以免落了个本王小气,不好伺候,不好相与了。” 夙开吩咐一旁的尧琼道:“尧琼,将前日皇姐送来的的那套贡品雪瓷茶具取来,赐予白祭酒。他素好茶道,用这个正好。再开一罐御赐的香茗,一并送去白祭酒居所。” 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比直接的责难更令人不安,白玉弦躬身谢恩。 他还在跪着,夙开到他身前捏着他两颊往上提:“得了赏赐,不得开心点?笑一个!” 白玉弦强撑着笑了笑。 今日算是让他明了,自己过去到底有多不了解夙开此人。 他只当她是一介武妇,空有武力不通文墨,却不知还能解他诗意,看穿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更能以这般看似轻佻,实则诛心的方式,将他所有隐晦的心思与骄傲,都碾碎。 这个主子,是很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