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忍辱

    

迫忍辱



    往后不出三日,福晟与苏图的官司便传遍了大都城内,也传进了深深禁宫。

    有人等着瞧福晟如何遭贬,奈何圣心难测,陛下竟始终没有申斥他。

    皇城后廷,天怡堂。

    已过了早朝时辰,琼花仙帐仍细细密密地掩着,一众宫娥守在帐外寂然无声。

    眼见着过了巳时二刻,列位臣工的奏折都呈了上来,却无人问津更无人批阅。朴不花望了望窗外天色,心道陛下难不成又要整日宿在太真仙妃这儿了?

    元帝醉心修道,偏好汉女,某日兴之所致,封淑妃师一宁为太真仙妃,丽嫔张阿玄为太素仙妃,建玉宸宫以纳二美。

    淑妃刚承宠时风头无两,可待丽嫔入宫后,好一段时日备受冷落,不得面圣。可后来不知怎的,丽嫔有孕又不慎失子,神思恍惚许久,容色也大不如前。

    由此,淑妃重得了陛下青眼,荣升为七贵之首……

    宫人皆道,丽嫔无福,远不如淑妃有手腕。若非是汉女出身,上头还有奇皇后压着,恐怕这后廷早就姓师了。

    师家原本并不受元帝待见,殉了个忠臣又如何?自打战乱,死在任上的官员不计其数,区区一个师伯彦并不能足以让师家得到皇帝的青眼,但一位圣眷正浓的宠妃却可以。

    想到这儿,朴不花不由暗叹,福大人果真没瞧错,师家的小姐没一个是庸人。

    快要传膳的时候,帐中又传出隐隐的嬉闹声。清雅的柏子香愈燃愈浓,氤氲旖旎之气几乎将人诱倒。

    约莫过了半盏茶,就在朴不花还以为要像昨夜似的备好各类房中器物时,没想到铃动笑歇,柔美胜羽的嗓音萦绕耳畔——

    “大监,陛下唤你呢。”

    朴不花闻了,忙示意宫娥捧盂奉帕,鱼贯而入。

    衣袖逶地,绣带低垂,湘裙轻荡,款侧金莲,一缕轻烟飘飘然过了眼前,丁点儿步声也无。朴不花不敢多瞧淑妃,一味趋前顿首,熟练地将几册奏折呈上。

    “恭贺陛下法喜圆满,六时吉祥!今海内升平,妖魔溃散,江西一路的战报尽是喜讯……”

    师一宁洗漱罢了,端坐于妆台前,由着宫娥们为她上妆绾发。

    内室与妆台为一屏所隔,朴不花数年如一日的奉承话和尽心挑选后用来粉饰太平的折子,教她听得困倦起来,铜镜里的容颜餍足却黯淡。

    仅交谈了寥寥数语后,中年男子低哑又略显随性道:“苗军乃乌合之众,不足为惧。至于那符光,贪生怕死,独一小人耳。”

    朴不花的眼角都笑得绽开了花,连连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他惯常奉饶州图籍投诚,借以偷生。前岁败于徐贼,去岁降于陈贼,如今又在孟开平手下苟且,可知其势弱,不堪一击。”

    “那孟开平取巧得了鄱阳亦是无用,咱们只消看陈贼与之厮杀,两败俱伤,难自消矣,江西一路不日便将平定……”

    “嘶。”

    骤然听到熟悉的人名,师一宁愣神,下意识微微侧身,不妨却扯住了几缕发,惹得她忍不住轻嘶。

    “娘娘……”为她绾发的小宫娥霎时大惊失色,忙跪下掌自个儿的嘴,“奴婢该死!”

    饶是求情,小宫娥也不敢高声,更不敢落泪。师一宁见惯了这情形,尚未待她说什么,一旁板着面庞的掌事女官扬手便令人速速将其堵了嘴拖下去。

    拖之前,还不忘将华贵至极的篦子留下,重新使人替了那位置继续绾发。

    被拖走的小宫娥没有哭喊的机会,眨眼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是从没出现过一般。女官上前,肃声恭敬道:“娘娘慈悲。”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面上却不显,一双双眼紧盯着手上的活计,唯恐再惹了主子不快。

    晨起后的一个小意外,却处置得这样重又这样快。在宫里待久了,有时连师一宁都觉得自己也像个活死人,只剩下一口“贵重仙气”吊着了。

    而内室的贵人全然注意不到这一切。狗咬狗的把戏,元帝觉得压根无需派兵前去,至于那孟开平究竟是何来头,元帝就更不关心了。

    他当即不耐道:“察罕若在,朕省用多少气力!随他们打去。孛罗与王保保如何了?”

    昨日,他赐了二人一对金连环,俨然是调停之意。武将难免自恃有功,若还不知好歹,那就该罚了。

    “两位大人定能明悟陛下深意。”

    朴不花眼珠一转,狡黠道:“依奴拙见,还是福大人的法子最好。以石岭关为界,教两位井水不犯河水,一同为国效力。夏秋时节,可调孛罗大人至保定、河间附近屯田,至于另一位……文武双全,胆力过人,刚好用来牵住红巾军不是?”

    元帝颇觉有理,于是果断下诏,着朴不花去拟:“今后孛罗帖木儿与王保保之部将毋得互相越境,侵犯所守信地。”

    说罢,他又想起福晟身上牵着的官司,心不由偏了大半:“周伯琦已在狱中招认,念他戍边劳苦,福晟不肯随折弹劾也是情有可原。反倒苏图哈只十分无理。”

    “擅闯私宅,言辞不端。传朕旨意,苏图哈只官贬一级,教他好生闭门思过去罢!”

    ……

    福晟为避此番风波,告假数日。直到冬至那晚,元帝于宝光楼宴请重臣,他才终于露面于人前。

    元帝不光谅解了他,还赏赐慰问了他,诸臣瞧了无一不羡。宴上,想要与福晟敬酒搭话者络绎,福晟却以旧疾复发为由婉谢了大半。

    宴至中途,歌舞热烈,场面渐渐喧嚣起来。莫说是那些放浪的蒙元贵族,就连元帝也醉态毕现,座下簇满了玉质金枝的美人,百媚其前以求容悦,似花叶攒蕊般。

    另有不少美人翩然来到了臣僚座边奉酒。福晟身旁的两位红粉佳人方才二八年华,青春俏丽,妙不可言。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们身上的汉女装扮——飞琼流翠,袅袅娥娥,不染草原上的粗野习气,举手投足间缥缈若月宫嫦娥。

    福晟饮得不多,微醺而已。可他瞧着女子发间的玉簪,心却莫名燥得厉害,于是开口问道:“何不着窄袍衣裳?”

    “大人喜见窄袍?”女子不敢怠慢,一面轻抬柔荑斟酒,一面笑回道,“您岂不知,自淑妃娘娘得了盛宠,近来宫中妃嫔皆效仿汉女为妆,就连大都女眷也趋之若鹜呢。”

    福晟稍怔。他自然无暇留意女儿家的争奇斗艳,而他的那位夫人,自矜身份,最是唾弃汉女裙衫。

    只听那女子略带艳羡,娇声继续道:“娘娘她生得美,性子也柔,固宠实乃寻常。听闻娘娘有位族姐,生得竟比娘娘还美,仅凭容貌便教那群穷凶极恶的叛军为之倾倒,可知师家真真是出美人的。”

    “陛下倒有意再诏师家女儿入宫呢,咱们哪里羡慕得来……”

    这女子甫一对上福晟俊秀无双的眉眼就满心欢喜,决心要抓住时机。

    她虽长于教坊,而今还是清白身子,若由她选,她当然更愿意伺候这位年轻又才貌出众的大人了。

    倾慕之念既起,自然无有不言。福晟弯了弯眉,当即将身侧另一女子遣走,只留此舌灿莲花的娇娇儿揽入怀中,勾起她一缕乌发。

    “这也是奇了,陛下如何得知淑妃族姐一事的?”

    福晟将女子斟的酒饮尽,眼波流转,状似无意道:“这样的轶闻,绝非出自淑妃之口。”

    长歌大舞,自暮达旦,越到后头越纵情声色,这是元廷宫宴不成文的俗律。

    女子都快溺毙在男人的眼波里了。周遭糜丽纷杂,她也迷迷瞪瞪的,一时竟口不择言道:“淑妃娘娘定然不肯招惹麻烦,是院使大人同陛下提及的……”

    两人亲昵非常,又挨在一起絮絮说了几句。福晟甚至亲自喂她喝了一杯酒,最后由衷叹道:“多谢你。若没有你,本官哪里能知晓这些呢?”

    女子掩唇一笑,还以为福晟当真要谢她,于是大着胆子将手摸上了男人的胸膛调情,同时轻巧解起了他腰间扣得一丝不苟的袍服玉带。

    “都道福大人您清心雅正,可奴深知您为妻所束,自苦良久。今夜奴与您有缘,不如——”

    “来人。”

    福晟突然出言打断,女子呆滞不解,可不远处的宦官已经依命过来了。

    福晟把她的手推开,又朝她温柔笑了笑,旋即侧首道:“这女子不懂侍酒,沾湿本官衣袍还多嘴多舌。不必送还教坊司了,好生处置了罢。”

    霎时,女子通体生寒,满眼不可置信。

    ……

    师一宁未赴宝光楼的冬至宴,但即便不去,她也了然那会是个什么情景。

    早前接了福晟传信,她便吩咐宫人,晚间要去奉御楼的乐阁中习琴。

    自她在奉御楼上吹笛得幸起,那处便成了她独享之所,闲杂人等皆不得登楼。

    她来得早,一曲广陵散毕,依旧未被打扰。就在她预备另习他曲时,突然有人出言道:“呕哑嘲哳,娘娘这手琴艺可大不如前。”

    宫人都守在阁外,谁也不晓得福晟是何时来的、怎么来的。

    师一宁明白他有自己的路子,也早就习惯了这般神出鬼没地碰面。于是,她搁下琴,淡然道:“福大人从前亦作此评判。”

    她幼时琴艺便不佳,只善箫笛;而师杭则与她相反,不通箫笛,尤善琴艺。

    男人身影微动,一股浓烈熏鼻的酒气袭了满室。师一宁掩帕,颇有些嫌弃道:“酒色误人,理当自持。”

    福晟却不管她,自顾自走近。到了此间,他好像卸下了许多防备,随性靠在书架边:“色之一字,淑妃娘娘怕是先yin湎自误了。”

    福晟何等地位,人前从来端正严谨,此刻却拿颠鸾倒凤的床事调侃她。师一宁有些羞恼,冷言回道:“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福大人,你可是有家室的,当守君子德行。”

    “娘娘《孟子》读得好。”福晟无奈一笑,谈起正事,“孛罗帖木儿求到我这儿,烦劳你在陛下跟前提一提。至于王保保,勿言。”

    师一宁沉吟片刻,问道:“你不愿支持太子?”

    福晟清楚瞧见她眼中的狐疑之色,收起笑意,警告她:“皇后和太子再如何闹,头上都还有陛下。陛下在,谁也翻不出天去,他们太心急了。”

    早在进宫前,福晟就告诉过她应该倚靠谁、忠于谁。师一宁颔首应道:“你要做忠君的纯臣,那我也是。”

    福晟奇异地打量了她一眼,不过仅是一眼罢了,他很快移开眸光,提点道:“丽嫔识得些方士,方才我瞧见宴上陛下佩着的绣丝裘、三山履和春阳巾皆为方士所进。倘若再教她复宠,我也无力救你了。你可在他们进献的丹药上留心。珍重。”

    元帝常服丹药,认定此法可不食不饥,不异神仙。师一宁见福晟将致人于死地的计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下意识攥紧了帕。

    她枕边的男人乃人界至尊,却期盼与金仙羽客为侣,自诩为“玉宸宫中烟霞小仙”,视弃天下如土块耳。

    要说他的好,她看不出,可要说他的恶,师一宁足足能数上三天三夜不止。

    天灾频发,民变四起,盗贼恣狂,吏贪官横,信用jian邪,戕害忠良……师一宁诘问过自己千万次,姑息养之,是否为虎附翼?可福晟却告诉她,他是皇帝,是天子。

    无论对错,他就该坐在那张龙椅上。除了他,谁也不配。

    福晟就要走了,此间又将陷入长长久久的冷寂。师一宁深吸一口气,赶在他离去前,大着胆子劝阻道:“子徵哥哥,你……将余下的馥齐香给我罢,别再用了。”

    秋冬时节,福晟身上的衣袍都很厚重,顿步一开口,就是一股肃杀之气。

    “你想说什么?”

    他背对着师一宁,师一宁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为着心里那点不忍,她干脆囫囵吐个干净:“何必断人念想呢?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留她一命罢。再用下去,她此生都不能有孩子了。”

    没人比师一宁更清楚馥齐香的厉害。她走了捷径过量服用,故而入宫三载从未有孕。

    福晟在下一局险棋。她是棋子,其其格同样也是棋子,只不过这姑娘比她还无用,即将成为一块废棋了。

    “人人都道陛下待我好,可我知道,谁也没把我当人看。”师一宁苦笑,不敢去回想那些耻辱画面,“人人都道福大人爱妻如命,夫妻情笃……”

    可谁也不知道,福晟早就谋划好了一切。

    很快,待到某日,血淋淋的真相揭开,其其格会活不下去的。

    “你倒是很有善心。”福晟突然回身,“比我更适合做个纯臣。”

    福晟执掌过一段时间刑狱,连提刑按察使都说他够狠,骨子里淬冰。可师一宁并不十分惧怕他。

    许是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又许是,她已经爱慕他太久了。

    师一宁想,只要福晟手下留情,不要做绝,总有法子让其其格活着的。也许有个孩子,他们之间还不至于什么都不剩下,她实在不愿见他孤苦无依、一意孤行地走下去……

    直至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是啊,不该还有善心的。”师一宁自嘲,“奈何,杀了她并不能让你更进一步。就像那个无关紧要的周伯琦,活也好,死也罢,都无力挽救广东道的吏治,更无力挽救当前的朝局。”

    福晟彻底听明白了。她不仅是在求他放过其其格,还在求他大发善心,顺手再放师杭一条生路。

    面前的宫妃一改幼时模样,光彩照人,清丽不凡,可透过她的眼,福晟还是敏锐抓住了从前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这么久了,还是很天真,还是恋着他。

    当然,也还是这么蠢。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进宫的是师杭,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福晟走到师一宁身前,抚上她髻边的钗:“她比你美,比你灵慧,会不会更能讨得陛下欢心?”

    师一宁慌张后退,福晟亦步步紧逼,直将她逼退到角落。

    “可我后来发觉,不会的,她绝不可能比你更得宠。因为她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这样的女人,不够乖顺,远不如你惹人怜啊。”

    福晟俯身贴近师一宁面颊,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

    “她去了江西,又到了孟开平身边。这一回,没有人强迫她,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认定那男人了。”

    福晟恨恨地盯着师一宁,似是在恨困于此处的为何是她,而非师杭。

    “弃家叛国,就为了一个反贼!就为了一个卑贱的反贼!我绝不会放过她!”

    怨念似跗骨之蛆,教福晟日夜难寐:“你不恨吗?我与你,忠于陛下,照拂亲族,却要遭受这样的苦痛,一世脱不了身!她倒好,忘却仇恨逍遥自在去了!你就不恨她夺走了你的自由吗?”

    师一宁被他吓住,几乎说不出话来。

    恨吗?

    的确是有过一点点的,人愿躲不过命数。

    她坚信,如果筠jiejie没有遭逢变故,一定是护在她前面的那一个,她比她还要勇敢、有担当。

    “替她入宫,我不后悔。”师一宁噙泪艰涩道,“谁不苦?谁不痛?筠jiejie她只是迷心走错了路!只要远离那孟开平,设法将她接来大都,她不会与咱们为敌的!她分明心悦你……”

    “住嘴。”

    福晟忍无可忍,掐上她细弱的脖颈。

    “我能将你送上淑妃的位子,自然也能教你滚回去当才人,或是当个听话的死人。”

    “你若再提此事,休怪我翻脸毁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