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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小区里的路,要走到哪里拐弯或直行,包括某几棵树之后亭子的形状,以及花坛里连那多长出的一枝,我都记得。 正是这些从未更改的细节让某种不适逐渐蔓延至全身。 只存在于梦境中的记忆与真实的直觉过度完美地重叠,丝毫不差。 喻舟晚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在电梯停下之前又放回去,感应灯亮起,她按亮了电子锁上的门铃。 与这个年纪该有的苍老不同,面前的女人除了脸上多了几道象征年龄的皱纹,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老态。 “回来啦,”她笑得慈祥,“我洗了西瓜,吃不吃?” “不用了,我刚吃过晚饭。” “那个小姑娘呢?”她问我。 我摇头。 “切好的也不吃吗?”她笑眯眯地问。 …… 喻舟晚从没提起过她血缘关系上的姥姥,我努力让打量的视线不要那么直白和锐利。 “你mama怎么说的?”她热情地给我们倒上水。 “没说什么,”喻舟晚拽了拽我的袖子让我和她坐到一起,“我没跟她聊这些,怕刺激到她,不利于恢复,医生说要静养的,对吧?” 我竖起耳朵听着,感觉这个问句的语气貌似有点儿像我。 “唉……”对面的人叹气,“大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你和这个小姑娘是什么时候有的事?”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们的话题中心是谁。 “很早以前。”说着,喻舟晚看向我。 “大学认识的?” 喻舟晚噎了一下,点头说嗯。 无意中的小动作及其人员暴露出谎言的肤浅,连我都能轻易勘破,当然在对面人眼中自然不成立。 “那是高中?” “差不多。” “你mama知道吗?” “知道。” “她反对?” “嗯,之前是。” “现在应该也不赞同你这么做吧?” 沉默。 “你为了这件事情和她硬生生僵持了这么久啊?” “跟你mama当年一样的。” “其实……” “我知道,不只是这个,你能跟她闹掰,还有其他的事。”她及时阻止喻舟晚自揭伤疤,“你俩都瞒着我不说,那我也不问。” 她叹气,这时候才终于有cao心家务事的老人的模样了。 “是我们家生出的孩子都这样么?还是别人家也这样?我以为你mama平时管教你那么严格,你会跟她年轻时做的事情不一样呢?” 虽然说话的语气有意在营造亲切的氛围,然而从对方的衣着和举止,以及发问时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不难从中窥测日常工作的影子。 我逐渐理解喻舟晚回避一切的性格成因——无论是谁,每天回家都像接受审判似的回答一连串汇报,再热络的心思都会被消磨殆尽,变成冷冰冰的样子。 所以某种残缺和不入流未尝不是一种获得解脱的入场券。 能感受到姥姥没有石云雅的性格那么尖锐,的确在有意地弯下腰和小辈对话,可惜她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对话方式,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百分之一百卸下防备把心事和盘托出。 奇怪,我并没有经历过喻舟晚的人生,可第一反应是站在她的视角去审视问题。 “可能各种原因都有吧。” 我猜她是在拖时间,等这场漫长的问话结束。 就和每次面对石云雅的态度是一样的。 当然这只是随便猜测,因为我粗略地通过喻舟晚细微的表情判断她对姥姥的态度比对mama的态度稍稍好转了一丁点。 “至少你比你mama当年好,你还愿意跟我开口,你mama那时候为了让同意她结婚,那叫一个犟啊,”她慢条斯理地吹着不再冒热气的水杯,“后来她还是瞒着我们把你生下来了,那时你都已经会走路能小跑两步了,我和你姥爷才知道有你。” “我妈没跟我说过这些。” 我从喻舟晚脸上没看出惊讶,原来这是一种承接话题的客套用语。 “那现在你听我说了,估计你mama她也不会主动告诉你的,小雅这孩子从小就好面子,她跟我们撕破脸的那几年可吃了不少苦头,”姥姥一副过来人看破万事的淡然态度,“那时候我问你mama,为什么一定要吃这么大的苦把孩子生下来呢?你猜她怎么说?” 喻舟晚摇头,而我在思考她什么时候坦白了我和她的事。 “她信誓旦旦地说,你是她自己的孩子,养孩子是她一厢情愿,我们家又不是穷到养不起。”说到这里,她气急反笑,“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吗?” 喻舟晚沉默,不表示否认。 “晚晚,你mama她的态度,我们都知道,她都没让你随她的姓,分明生你就是为了让那个男的回心转意,结果把好好的人生也毁了。”姥姥说到这里忽然整个人泄气似的松垮下来,舍不得女儿又管不住她,虽然一家人最终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但早就彼此积累了怨懑互相失望至极。 “那你想过以后的生活没有?如果到时候再出现之前那种紧急的情况,姥姥以后走了,谁来帮你啊?” 什么紧急情况?全程当透明人的我急于开口,喻舟晚抓住我的手示意我别说话。 “姥姥,我现在不考虑那些,只要我不走mama之前的路就可以了。” “你和你mama当年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从男的换成女的而已。”她并表示不理解。 “至少不会多出来一个孩子,”喻舟晚轻笑。 “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老太太面色一沉。 “可……” 喻舟晚把放在我膝盖上的手紧了紧,让我不要说话。 我试着转换视角,大概在这个老太太的眼里这两代孩子都病得不轻,不仅没有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生活,喻舟晚甚至比她mama疯的更厉害。 可她不能逼着喻舟晚回归社会秩序的正常,回归正常就会本质上是下一个石云雅。 只要在她面前不惹出大麻烦就行,这一点喻舟晚还是比石云雅强了不少。 “所以只要cao心我一个就行了,姥姥,以后我遇到什么事情都第一个找你。” “哎……你这……”她扶额苦笑,“也好,也好,总比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强,我当年就是对你mama太放心了撒手不管才会有后面的事,”“我的意思,你不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吗?没有孩子,以后老了会很痛苦的。” 喻舟晚只是微笑,把脚边的一只袋子递过去:“给。” “对了,那个孩子呢?不是说那男的还有一个小孩?”姥姥拆开袋子,里面是颜色鲜亮的蒸蛋糕,她眯了眯眼,神色松弛了不少。 “我不知道,没见过。” 正在神游的我忽然被拉扯回现实。 原来她之所以没有和石云雅一样暴走是因为喻舟晚选择性隐瞒了关键信息。 “之前那些钱我之后会想办法还。” “不用你还,不差这点,传出去给别人知道了多难听,”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的,你缺的话就直接跟我说好了,不要告诉你mama。” 她在说这句话时不住地打量我,仿佛要穿过我的眼睛窥测我心里的想法。 “只要钱花的地方没错就行。” “我知道了,”喻舟晚起身时不忘拉着我,“我去洗澡,早点休息。” 早知道不用完全隐瞒,一开始喊她一句姥姥,可能还会留个不错的印象。 大概是因为全程没说上话,此时我闲得发慌的大脑又开始狂轰滥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