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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阿玉一愣,她正用手绢擦拭自己身上残留的余温,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就听到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 她抬头对上亚当早已恢复冷静的面庞,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是自己幻想的绮梦。她自嘲地苦笑一声,视线飘向窗外。 “请你如实回答。” 亚当的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但眼神清冷而锐利,带着不容回避的威严。 “’船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窗外狂风大作,几撇雨滴吹进,打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炉火摇摇欲坠。 “大人”,阿玉转过头来,她鬓边头发湿润,显然是刚才那阵风的作用,“你听说过——两种秩序吗?它们就像你们平时喝的牛奶和茶一样,可以共存,有时甚至相得益彰。” 亚当眉头微微挑起:“玉小姐,你是说’船夫‘就是伊甸园法律外的第二种秩序?” 阿玉点头,屋内酒壶中酒液翻滚,蒸汽缓缓升起,伴着灯光映出两人安静而紧绷的身影。 “大人,你的法律说’阳光普照之处皆听此令‘,可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比如这龙渊,难道你就要否认这些阴影的存在吗?船夫就是在这阴影中建立起来的秩序,它避免了彻底的混乱。 “ “阳光下的法律,阴影里的规矩……有趣的比喻。但也……”亚当手指轻敲桌面,“天真得可怜,你所说的不过是另一种混乱,是野兽撕咬划分地盘。” 屋外雨势渐大,观众三三两两开始散开,屋内蒸汽与酒香缠绕,炉火在风雨中摇曳。 阿玉微微前倾,眼神坚定:“大人,太阳投下光明的时候也在投下阴影,您要是将底下的规则彻底摧毁,那原本约束它的力量一旦不复存在……” 亚当手中轻拨酒壶盖的动作一顿,眼神瞬间锋锐:“你在威胁我吗?玉小姐。” 阿玉言辞恳切:“大人,底层有无数投诉无门的故事:孤儿的财产被侵吞,工匠的劳务被拖欠,贫民被权贵欺压……若没有船夫介入,这些人几乎没有生存之路。船夫只是一种秩序的补充,它影响不到您,就像大街和小巷。” 亚当微微眯眼,嘴角含笑:“所谓第二种秩序,不过是小巷里需要清扫的垃圾。完美的制度,能解决一切问题。” 雨丝越下越密,观众纷纷捂着头狼狈散去,一时间叫喊声、脚步声在楼下喧闹起来。 阿玉沉默良久,缓缓抬头:“所以,在您眼中,那些在小巷里求生的人,他们的挣扎、他们自发形成的规矩,都是……该被清扫的垃圾?” 亚当眼神深邃如夜,他脊背挺立,双手放在桌面:“阿玉,你知道伊甸园为什么有白天和黑夜吗?因为有太阳和月亮。要是他们共同掌管一片天空,那就是秩序崩塌的时候。” 脚步声和喝彩声逐渐稀少,戏台下的观众全数散去,只剩下两人和台上坚守的伶人,雨幕让这方戏楼隔绝了一切。锣鼓声和唱戏声从台上传来,也被雨声拦得模糊不清。 “亚当”,阿玉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帘像一场白雾遮蔽了她的视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十六年前,有一个水利小官。他出身边缘小贵族,自幼便与河渠打交道,一生与水为伍。因为精通水性,又待人耿直,被领主看中,调去督理一段新开的运河工程。那时候,新的大家长急于立功立信,兴修运河被视作盛世的开端。” 阿玉看了亚当一眼, 他的神色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炉火在他眼底映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光。 “可那条运河,建得太急。龙家一心求快,那位小官早早察觉到隐患。他多次递交请愿书,一封又一封,但上头层层批复形同虚设。公文一路传下去,谁也懒得细看,盖个章就算尽责。” “他劝阻过、争辩过。堤坝还是在暴雨里崩溃,洪水淹没了工棚,也淹没了沿岸的村落。工人和百姓,数百条性命,就这样吞没在泥水之中。” 此时台上的伶人长袖一甩,尖声穿透雨幕:“谁料良心难展,忠言反遭轻贱!” 晗玉垂下眼,顿了顿:“灾祸之后,龙家不愿深究,他们当然懒得彻查,什么事都不能打扰他们逛银月楼的清闲。他们只想尽快平息众怒,于是随手推出了一个人。” 她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说过很多遍的事:“那位小官,被冠上‘渎职失察’的罪名。很快的、草率的听证,没有人听他说过一句辩白。他被送上断头台,成了堵住众人口中的一块石头。” 闪电打在她的脸上,像是要照亮这方天地的黑暗。 台上伶人凄厉:“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龙家倒是说设了监察,让小官的家人有冤屈去监察处请愿,这听起来严谨得很。可他们没说,这监察官也是他们的人!笑话,自己查自己!” 她微微俯身,手指无意识地握紧酒杯。 “治安总长将罪状一纸呈交,龙家也乐得有人背责。新任大家长为了安抚人心,更没有细查,便在御案上轻轻一点。就这样,一个无辜的人,被沉入了河底。” 阿玉缓缓抬起眼,目光定定望向亚当:“这是一个小官的故事。小到在议政厅里不值一提,却足以改变一整个家庭、一群百姓的命运。更小到,十六年过去了,几乎没人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铜锅里的酒液咕嘟作响,蒸汽缭绕。窗外的雨砸得屋檐噼啪作响,更衬得屋内沉默。 亚当握起酒杯,他不再看阿玉,而是把身体朝向了窗外。 “继续。” 几道闪电过后,窗外雨反而小了下来。 伶人的唱词和锣鼓变得清晰,周围人又陆陆续续跑了回来。 金鱼灯在风中甩着尾,莲花灯缓缓合拢又盛开,远处一条蜿蜒的龙灯像在夜空游弋,鳞片由数百盏小灯拼成,闪烁着细碎的光雨。 一切又变得温馨而热闹。 “后来……那个小官的女儿承蒙父亲生前好友照拂,还能继续在学堂读书。小官的妻子也在这过程中与好友渐生情愫,本以为那段往事会就此搁浅,日子能这样平淡过下去。”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颤抖:“有一天晚上,女儿听到房门外`咚……咚……咚……`的响声……女儿没在意,他们住的房子蝙蝠撞门是常事……” “可当她第二天早晨推开门,她看见了吊死的母亲……母亲的脚尖正一下一下地敲着门板……” “咚——咚——咚——” 她每说一下眼皮就抬起一分,每说一下眼里的光就消失一分。 “母亲就那样敲了一夜。那天夜晚,本是她与亡夫好友的婚宴。她在遗书上说,她不该过这样的好日子,她越过越觉得是背叛……” 台上伶人猛然仰天,衣袖翻飞,声嘶力竭地哭腔拖长:“冤魂未息,天理何堪?” 台下看客纷纷鼓掌,齐声叫好,有的甚至吹着口哨大声喝彩,一时间像热锅下油。 亚当盯着戏台,指尖紧紧转着酒杯,眉头轻皱。 阿玉的声音沉着,却像炉火里一点点燃烧的暗焰。 “那个女儿没有哭,她的眼泪早就在父亲死的时候跟母亲一起流干了。她把母亲从梁上解下来,一个人守到天黑,守到那个她该叫父亲的人酒醒。” 雨势渐小,滴滴答答地砸在檐角,像是七零八落的伴奏。 “可怜那个好友,他本还在甜梦中,前一晚还因为喜悦喝得酣醉,一醒来新婚妻子的尸体都僵硬了。” “她不知道那天晚上那个父亲挚友怎么度过的,只知道那天晚上门外的声音让她睡得格外不好,第二天去学堂都迟到。” “那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周,她快要以为那个人也死了。他终于出来了,脸瘦得跟破旧的皮革一样,在骨头上都挂不住,他对女儿说了句,他没事。” 阿玉眼神空洞,声音像自远方飘来:“从此以后那个人就变了,他虽然还是正常去工作,但他开完庭后开始帮那些目不识丁的人写诉状、替人往返法庭,甚至帮忙翻案。可他渐渐发现递交的文书是拆都不会拆的,律条在钱权面前是随意撕毁的,漏洞是一张笑脸就可以摆平的……” “他开始怀疑,自己信奉多年的天平,是否早就已经锈蚀……说来也可笑,他好友冤死的时候他怎么没怀疑?” 阿玉苍白地扯了下嘴角。 “女儿看在眼里,两人一起开始尝试别的办法。有人家产被霸占,夜里便有人划着小舟帮他把地契抢回;有孤女被恶人欺凌,第二天恶人就被扔到河边,口中塞满泥土;有佃农被盘剥断了生路,船上就会有人送米……起初只是小小的举动,像石子丢进河里,溅不起太大的浪。可渐渐地,人们开始低声传颂,说海上没海神,船上有船夫。” 阿玉笑起来,像在品味难得美好的回忆:“想当初他们不过三五人,撑一条小船,在江心结义。后来竟然有越来越多的失望的人投奔进来——被欺的商贩、失地的农夫、甚至落魄的妓女。每个人都带着一段血泪,汇入同一条河。就像涓涓细流,渐渐汇成洪涛。” 远处高耸的花灯做成的宫殿层层叠叠,灯笼堆叠成塔,顶端的彩旗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阿玉的眼神在雨幕中幽幽发亮:“‘船夫’从无到有,从寥寥几人,到如今枝繁叶茂,撑起了另一种秩序。不是谁天生愿意走上这条路,而是因为上面的秩序,懒得管他们的死活。于是他们只好自己去撑一只船。” “这么说我面前还是位……”亚当挑了挑眉看着她,“领袖?” 阿玉眼神空洞,像雨幕中的幽火。她没回答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亚当,我父亲说过,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你知道这句龙船谚语是什么意思吗?” 亚当听得不耐烦:“不管你们想做什么,从我的位置上看,永远只有一条正道。” 阿玉的目光越发暗淡:“可在你们眼里,我们总是灰色的,一下就隐入人群的,你们怎么样才能看到我们呢? ” 亚当眉头微皱:“你们到底想干什……” 烟火台的高楼背衬着雾气与红灯,仿佛是画里才会有的天幕,在那雾气里,隐隐透着火光。 亚当突然意识到不妙,神色骤然紧绷。他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死死地握住阿玉的手,俯身前压,声音急切:“阿玉,你听我说,不要做傻事,你还有回头路——你还来得及!” “我是亚当,紧急情况我可以兼任所有职位!我可以帮你父亲翻案,那些惰政和敷衍的账册、证据,我都能查清!还有监察文书、工地证人……即使龙家如何掩饰、如何推卸责任,我都能找到真相!阿玉,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头,我保证,保证你父亲的名誉会被洗清……” “阿玉——!” 亚当一只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快要把她的手和自己一同捏碎。 阿玉惨淡一笑,声音像风中干枯的树叶:“您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竖起手指按在唇边。 ——轰隆! 是巨雷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