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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依旧，吹得山头上的野草哗啦作响，远处的海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安静得近乎冷漠。 只有山脚下，残败的木梁和翻覆的石块还在提醒着，那场灾厄并不是幻梦。 他们那天是从一个破败的庙里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龙船的神明垂怜，给他们指引了方向。 船夫没有出来，他们从天黑等到了天亮，等到第一缕霞光飘浮在海上，他还是留在了那片水域。 看来神明遗忘了他。 莉莉想不通他们怎么从深渊到了一座海岛上，亚伯跟她说了很多，说高低位，说水压差。莉莉听起来感觉像他们惊心动魄的历险只是在旋转餐厅上被转了一下。 亚伯经常来给她解答很多问题，莉莉知道他只是为了给自己解闷。 出来的地方叫海豚岛，龙四海的领地。莉莉以为是因为这里能看到海豚，没想到是因为总有一群小猪飘洋过海来到这座岛上，莉莉怀疑它们是农户家的反叛者。 莉莉很喜欢这群可爱的小动物，粉色的，毛茸茸的，亚伯说就跟她自己一样。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白天，有久违的太阳。 医生说多晒太阳、保持心情愉悦对病情有好处。所以亚当让莉莉住到了龙四海家。 此刻莉莉坐在崖边的别墅里，这是莉莉挑的地方，有个大窗口能看到那个破庙。莉莉坐在窗前，她盯着脚下那片海水，心里空落落的。她很努力地回忆船夫最后的笑声，那种吊儿郎当的口气，可记忆像水里漂散的墨，怎么抓也抓不牢。 她失去了那天的很多记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只记得后来该隐发了两天高烧，他全身的伤口都因为那浑浊的地下水而感染。莉莉老梦到该隐因为感染四肢被截掉，每次都从梦中吓醒。 该隐醒来后看到的是守了不知道多久的龙柊，她明亮的眼睛里都是憔悴。 亚伯醒来后医生说检查出他有长期的心脏病，不过是轻微的。 这件事好像没人知道，甚至连亚伯自己也第一次知道。 莉莉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医生——忘了说，就是那位曾经给她看过“儿童妄想症”的莱德医生的学生。 他有个与龙船格格不入的名字。 ——戴安瑟斯。 戴安瑟斯说这是“儿童妄想症”的症状。 失忆是症状，没失忆也是症状，好像mama死后她就绑定了这个病症。 mama…… 说起来，好久没有梦到mama了。 莉莉搬到这里后梦到了很多次夏娃，她总是出现在一些胡乱的梦中，这让莉莉对夏娃的记忆都产生了混乱。 就好像—— 那些并不是梦而是偷跑出来的记忆碎片。 就跟那群小猪一样。 再后来，莉莉知道了船夫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跟爸爸一起上船的花魁。 那个女士还有另一个爸爸，那个爸爸十六年前死了，他们说那叫冤案。 莉莉的爸爸帮助了那个女士的爸爸重启案件调查，以亚当的名义，以司法大臣的名义。 还有安乐所事件，亚当表现了圣怒。 龙柊连忙请责，声泪俱下地表示都是自己管理不力才让下属中出现了这样的魔鬼，做出这样让她都无法想象的罪恶。 她提出了对自己治理的改进，保证两个案件亲自督察，并表示圣巡期间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她说得很完美，没有人能再说她什么，就跟上次一样。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真的是这样吗？ 莉莉知道没人会再提起船夫，他的名字像随水消失的一样。可每当夜深人静，水声从远方传来，她总觉得自己仍在那条暗河里，绳索紧勒着腰，呼吸里全是冰冷的水味。 就跟那具尸体一样。 莉莉的心里，总有一个地方，就像那条暗河，深不见底，黑沉沉地淹着所有未出口的声音。 “莉莉，我今天给你带了份报纸。”亚伯带着一阵混着海风的木质香进来了。 莉莉看了眼他放在旁边的报纸。 “3月15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吗？” 莉莉面无表情。 她再次在报纸上看到了龙霆云的名字，它出现在一份讣告里，旁边跟着的词是“意外死亡”。 亚伯遗憾地说：“这代表着这是父亲大人确认的结果。” 莉莉眨了眨眼，随后睫毛像飞累的翅膀一样缓缓耷拉下来。 房间里一时沉寂得能听见外头海风吹过的声音。 就在这时，门被再次推开，龙华探出个戴着厚眼镜的小脑袋，眼睛亮得像沾了盐晶——然后立刻皱起眉。 “哎，你们这是什么气氛？像在参加葬礼一样。” 他见没人理他便开始了他的邀请：”我今天来是为了邀请莉莉大人参加全龙船女子都可以参加的春日宴，这可是新任龙家主上任后的首次宴请！“ 莉莉慢慢抬起头，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还有，”龙华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了一点，“我父亲说，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要去看热闹……不然会一直走不出来。” 说完，他像怕被人看穿心思一样，迅速推了推眼镜，别开了视线。 莉莉怔怔看着龙华，声音轻得像是随风散去：“哪一天？” 龙华推了推眼镜，挺直小小的身子：“还有十天。” 莉莉低声喃喃：“那就是圣巡的倒数第二天……” 亚伯慢慢蹲了下来，他蹲在她身侧，语气温柔：“如果你不想去，可以不去。我可以和父亲大人说，让人单独送你回王宫。” 莉莉微微转头，看向龙华：“为什么提前这么早就来邀请？” 龙华眨了眨眼睛，仿佛觉得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因为这是全领地女子都能参加的殊荣啊！自然要提前准备，礼服、首饰、礼品……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亚伯唇角轻轻弯了一下，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原来这伊甸园的春光想要吹进龙船都得等着龙大人。” —— 春日宴临近的几日，海豚岛的空气格外潮湿，带着海腥与花木的新芽气息。莉莉的房间始终开着窗，风裹挟着光线掠进来，吹乱她的发丝。 她不常主动说话，但来找她的人却越来越多。 在这之前龙柊只是跟着该隐偶尔过来，每次他们出现时龙柊都会挽着该隐的胳膊，就跟以前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只是该隐看起来很虚弱，但他仍然高高地抬着他的下巴，好像一放下来就放下了他的高贵。 那个晚上的身影自从她搬到海豚岛的别墅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她看着他们紧靠的臂膀，每次都撇过头去。 临近几日龙柊一个人也来得频繁。 她像往常那样，带着一副自认为含蓄的笑，语调可亲，手里还端着一小盘点心。 “这是龙渊厨娘用今年第一批米粉做的糕点。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她把糕点轻轻推到莉莉面前，语气体贴，却不忘顺势提起春日宴的筹备。 “今年是个新的开始，必须让大家看到希望。到时候莉莉若能出席，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语气温柔得像春风，但明眼人一听便懂——这并不完全算邀请。 她总会在不经意间提起该隐。 比如： “该隐也真是的，明明自己的身体还没好，却总说这边风大怕我吹着头疼，每次都担心地拦着我——你说你的这位哥哥，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莉莉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看着那糕点，心里忽然觉得甜腻。 —— 戴安瑟斯定期前来查看她的病情。 最初的时候他语言简洁，对话严谨，像在背诵医学书目上的条目。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是终于学会用医生之外的身份对待她。 “你的梦有没有改善？还是一样的混乱吗？”他温声问。 莉莉摇摇头，没多讲。 他低下头，在本子上熟练记录，笔锋干净利落。忽然，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他的嘴轻微张了张，又合上，像是被某个念头压住。 墨水滴在纸上，沉默才被打断。他继续“唰唰”地书写，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存在。 “有些症状，可能一生都不会好。” 他收起听诊器，像往常一样留下几句叮嘱。 门关上之后，房间只剩下风声，和她胸腔里回荡的空洞。 —— 赛特…… 这个名字，久违地再次闯进莉莉的梦境。 他总在有关夏娃的恐怖的梦里把莉莉带出，他总在晚上代替那个黑色的影子和莉莉走进另一片宁静的天地。 那里阳光澄澈，像是从未被尘世染污的金色；风轻轻吹拂，草地在他们身下柔软如羽。远方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湖水澄澈到近乎透明，湖面在阳光下闪着粼粼光辉，像是整个天空倒映其间。 他们并肩躺着，身体赤裸，手心紧扣。 风掠过草尖，吹动他橙色的发丝，那颜色比阳光还要炽亮。莉莉听见鸟鸣在空中划过，听见湖面涟漪被风吻起的声音。 那是一种她从未在现实中感受过的安宁，仿佛连时间也在此停驻。 ”留下来，莉莉。“ 赛特的声音低低响起，却像整个天地在呼唤。 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纯粹、完整，不需要挣扎，不需要怀疑。只要点头，她便可以在这片光明里永远安眠。 然而，正当她心中真的泛起那样的念头时，梦境忽然震碎，像玻璃一样崩塌。 她猛然睁开眼，眼里是无尽的失落。 —— 日子在海岛的宁静里流淌，平静得好像什么都已经过去。可偶尔夜里传来的一阵水声，又让莉莉生出错觉：那条暗河仍旧在脚下流动。 也许流动的也不只那一条河。 亚伯是每天照旧来。 他总是带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株开在石缝里的野花，一只死去的螃蟹壳，或者只是一本书、一副纸笔。 他有时候会给莉莉念书，有时候坐在莉莉旁边看书，有时候只是安静地待在莉莉旁边写字。 ”怎么了？“ 亚伯注意到她的目光。 莉莉看着他的眼镜在鼻梁上滑得很低。 莉莉抿了抿唇。 ”你的眼镜要掉了。“ 亚伯一怔，推了推眼镜：”忘记调镜腿了。“ 龙华也每天来，不过他看起来更像是跟着亚伯来的。 有时候他会推着莉莉出去，那是一种龙船特制的木头轮椅，看起来就像木头椅子装了两个轮子。 龙华因为过于瘦小，总是推不了多远。每当这时他都会停在假装给莉莉介绍风景。 有时候遇到路障差点把莉莉摔出去，让莉莉好几次都想自己站起来。 龙华又停在了海边，他照常地咳嗽两声，莉莉以为他又要发表对龙船壮丽风景色的感慨。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莉莉。” 莉莉没回答，眼神飘到远方的海面。 龙华立刻跳脚似的推了一下轮椅，没推动。 “果然！你就是因为老是想这些没意义的事，才会站不起来！” 莉莉忍不住抬眼盯了他一下：“你这是医生说的吗？” “不是，”龙华挺起小小的胸膛，“是我父亲说的！儿童幻想症就是情志病，心情好了就好了。你的腿根本没有问题，就是被这些没有意义的想法压得站不起来。” 莉莉没有回答。 龙华却完全没接她的沉重，反而眯起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我父亲最近升职了，你知道吗？那些大人都喜欢找他写信件，他写得一手好字，什么样的字他都能写出来！圆的、扁的、像蚯蚓一样的……反正都能写。” 龙华煞有介事地比划：“那些大人为什么信赖他？就是因为他从来不去想没用的事。你也要学他！别老想着尸体啦、死人啦……” “是吗？那个死掉的人也是刚升职。” 龙华瞪大眼睛，似乎是没有想到自己在分享喜悦后对面是这样无礼的反应。 “你就是喜欢挑人毛病！” “你们倒是看不见毛病。”莉莉有些生气，“他生病了就一定那时候生病了吗？” “没人听得懂你说的话！”龙华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一句，他撇过头，“反正戴安瑟斯医生也检查过了，亚当大人更是确认过了。” ”是的说不定你的父亲也‘说过’了。”莉莉恶毒反击。 ”你这么喜欢反驳就跟自己的轮椅对抗去吧！“龙华气愤地瞪了莉莉一眼。 莉莉赌气般地推了推轮椅，这轮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看来她平时错怪龙华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往前推着走，龙华在后面追着大喊：”哎，等等我，莉莉！“ —— 莉莉坐在海边的沙滩上，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空气中弥漫着咸咸的海风。在她的周围，一群粉色的小猪悠闲地游来游去，像一群海上漂流的小精灵。它们偶尔翻滚在沙滩上，发出欢快的声音。 她伸手轻轻地拿起一块果rou，放到沙滩上，吸引了一只小猪。那只猪嗅了嗅水果，熟练地用鼻子推了推，最后满意地咬了下去。莉莉忍不住笑了，轻轻拍了拍它的背，柔软且毛茸茸，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它们果然是偷跑出来的。 刚开始的时候莉莉一个人在海边哭泣，她的轮椅深陷在沙滩上，她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无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轮椅。 一只猪慢悠悠地走来，用湿润的鼻子轻轻拱了拱她的轮椅。 她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有几只猪围了过来，你一拱、我一顶，竟把她的轮椅拱了出来。 它们接着逗乐似的把莉莉的轮椅往回推，轮椅左右摇晃，莉莉死死地抓着轮椅的扶手，在轮椅上大叫起来。 从那以后总有小猪去敲她的门，有时候她打开是一条死鱼，有时候她打开一条腥臭的烂海带。 莉莉每次都气不过推着轮椅追它，而那位被猪群派出来的领头猪总会把她引向海边，让剩下的小猪继续拱她的轮椅玩。 “就是你，‘塞缪尔’！“ 莉莉握着拳头锤在一只花猪头上，花猪发出猪叫。 ”还有你，‘真奈’！“ 莉莉另一只手也握起拳头锤在另一只花猪头上，刚才那只花猪同样发出猪叫。 ”我锤她，你叫什么？“ 莉莉握起拳头准备再锤一遍”塞缪尔“，她的轮椅一震，差点把她甩出去。 她赶紧握住扶手回头看，一只全身粉色的小猪正在背后拱顶着她的轮子。 ”该死的龙华！“她的手用力拍在扶手上想震慑那只粉猪，”每次都推不好轮椅。“ 当然，这只会换来猪群的狂欢，它们你一拱我一顶地又跟莉莉的轮椅玩闹起来。 莉莉倒是习以为常，她在跳动的轮椅上发出咯咯的笑声。 ”哎！你们……“ 太阳跟海面亲热起来，那些小猪开始离岛而去。 ”快回来！“莉莉大喊着。 领头的‘塞缪尔’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毫不留情地继续向大海游去。 ”你们还没帮我推回去呢……“ 莉莉声音越来越小，她看着那群猪逐渐变小。 她低下头，忽然之间决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