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围捕
大围捕
42年的夏天,戈蒂收到了伽利玛出版社寄来的包裹——新鲜出炉的《小王子》西语版。她的法文名赫然出现在译者名单的最后,虽然只担任注释翻译,但戈蒂很高兴。 出版总监杜兰德不喜欢她,戈蒂知道,这回他又让她在办公室白等了一个小时,但对于这个靠山强大的“关系户”,除了使些幼稚的绊子,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让她继续参与出版社的主流项目。 只要不在项目上敷衍她,戈蒂对其它丝毫不在意。从出版社出来后,戈蒂朝商业街走去。路边的广播里正在放着“美国士兵因肥胖症无法通过潜艇舱门”的笑话,当然,除了广播里的笑声,没人觉得好笑,大家都在沉默地赶路。自去年12月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美国参战,这场战争就像越滚越大的雪球,仿佛再也停不下来。 她用出版社的第一份薪水买了围巾和润肤膏,又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 他好久没看见她了,她想让他看看她,看看她最新的模样。卡尔先生没有骗她,第十九装甲军的确有许多人退回了巴黎,可惜里边没有上校先生。好在他还记得来信,不知从何时起俾斯曼先生忽然成了合格的情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信中终于不再只有“你的棉袄很管用”这种惹人生气的话。 他说,我想念你,我亲爱的宝贝。 他在烽火连天的夜晚与她遥望着同一片星空,一遍一遍地述说着心中的思念。 她迫切地想让他看见她,哪怕冒着风险。 照片洗出来后,戈蒂将东西交给卡尔先生,它们会先送回柏林,塞在汉娜女士的家属包裹中送往遥远的东线。 时间在反反复复中度过。期末考后,克洛艾提议外出野餐,她思来想去觉得瞒住朋友的行为还是不道德,于是还是提前告知了戈蒂——— “费尔南多那个傻小子预备向你告白~” “噢亲爱的,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估计他自己也清楚,所以我才会提前告诉你,至少你能做好准备,”克洛艾抱着脑袋说,“我对不起费尔南多,但我实在不想因为这件事让我们的友情变质……” 戈蒂笑着捧起克洛艾的脸,“不会的,我会好好接受他的心意,我们还会和从前一样。” “你你你你要答应他吗?!” 对面只是礼貌的微笑,克洛艾嗷一声,为那可怜的孩子默哀。不过她很快捧捧自己的卷发, “哼哼哼,没关系,他应该比我更清楚结果才对~”不过那又怎么样?过程远比结果重要,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错。 在费尔南多心中,他的告白是封寄往北极的信,是一场不必到来的春天。 由于这段时间街上的法国警察忽然变得多起来,路口到处都设置了路障,几人商议就在学校附旁边的卢森堡公园聚会。 晚上戈蒂洗漱完躺在床上,然而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似乎总能听见远处有杂乱的声响。 管家进来时发现她还没睡,关心地坐到床边。 戈蒂拜托管家准备好包裹,“后天我要去一趟玛黑区。” “可您上周才刚去过……”但管家深知这没有回旋的余地,小姐和少爷一样,表面好说话,实际都是犟种,于是她答应下来,只说,“但您必须答应我,不能逗留太久。” 一晚上没休息好,戈蒂气色恹恹地赶往学校,先到一步的克洛艾一把把她拽到一旁,生怕她被那群凶神恶煞的恶魔注意到。 戈蒂这才看见堵在教学楼前的警车。法国警察拿着枪四处搜寻,不一会儿便从一块用灌木丛掩盖的草坪中摸到一块木板。 “出来!!”枪口齐齐往下对准。 一个接一个的犹太人举着手走出来,男人、女人、儿童,狭小的像老鼠洞一样的地下室,竟藏了十几口人。被枪口指着时,他们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克洛艾一边震惊地瞪大眼睛,一边死死拉身旁的手臂, “……这里居然能藏人……我们天天到学校上学都没注意到这个地方……一定是有人告密……” 克洛艾害怕地压低声音,“上帝……看来传闻是真的……昨晚夜里真的有大动静……我刚才一路过来听到不少消息,有人说今天一早起来发现隔壁的好几栋楼都空了……” “上帝……布斯凯教授和盖埃诺教授会不会也被……” “茜茜、茜茜?嘿!茜茜你要去哪里?!” 克洛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自行车被骑走,追在后边怎么喊都喊不住。戈蒂一路疯了似的奔向玛黑区,还没靠近街口就看见一地散落的衣服、纸张和被踩碎的眼镜片……她跳下地,扶着车缓缓向前,越靠近越安静地可怕,直到拐进巷子里的社区,她终于确信,这里连一个人都不剩了…… “嘿、别进去孩子!这里现在不安全!”路口咖啡厅的老板从后门的缝隙里探出头,招呼她过去。 戈蒂仍在恍惚中,她的声音有些抖,“是、是盖世太保……?” “不、是法国警察,是该死的法国警察——这群狗娘养的叛徒!在大家都已经睡下后忽然开着车闯进来……他们算准了时间……这群混蛋……他们算好了一切……”老板愤恨道,一想到还穿着睡衣就被推上车的孩子们便气血上涌,可他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是谁……来,孩子……” 老板擦擦眼角,将抽屉里的书交到戈蒂手上,“这是莉娜让我还给你的……她说谢谢你,她和家人都会永远记得你……她让我跟你说……再见……” “………” “回去吧,孩子……里头还住着好些其它难民。他们只是暂时出去避风头了……何况谁知道那群混蛋会不会杀个回马枪,你的长相容易引起误会,他们疯起来才不会管你是不是犹太人……” 戈蒂攥着书,缓缓走出犹太社区。这样好的天气,她的眼前却一片灰暗。 1942年7月16日凌晨四点,法国警察在巴黎发动大围捕。 先后有上万名巴黎犹太人——男女老少包括各类残障人士、精神病人、罪犯或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手术患者被一同塞入位于埃菲尔铁塔旁的冬季自行车赛车管内,在五天没有任何食物供给和卫生设施的关押后被分批运往灭绝营。 戈蒂此生再没见过莉娜。 世界正在毁灭,她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