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都篇】 兩種會議
【冬都篇】 兩種會議
Chapter 8 兩種會議 清早,塞拉被一群搬運酒壺的人攔住了去路。 他們搬得很是賣力,移動緩慢,黃銅制的酒壺有四分之三的人身高,裝滿了香醇的葡萄酒。隨便打開一個壺蓋,味道都能飄滿內廷的走廊。將它們移動每一寸都讓這些精瘦的人流汗。 艾塔說:“你們!為何在這裡擋住王女殿下的去路?” “大人,”一個圓鼻子的男僕說,“有外來的商人給殿下送酒,我們正是聽他的指令才送來的。” 塞拉靜靜地等著,直到他們讓開一條道路。 王女快步地穿過一道道斜射的日光,艾塔緊跟其後。和往常不同,她們身後多了一個戴麻布頭巾、麥色皮膚的侍女——扎法娜默默地跟著,開始了她的新工作。 艾塔低聲說:送的真不是時候。 王女的腳步沒有一點減慢。她說:“是奧澤做的。” 果然,來到內廷的議事堂前,星圖繪飾的金制大門已經閉合。 議事堂內,各人已經入座。 王子奧澤搶坐在最高的寶座上,鞋尖高蹺:“諸位,等我的王妹來了再開始。” 貴族們低聲議論。 這是帕薩新年後的首次議事。祭祀、軍事、商業和學術——各有長處的四大貴族都應該出席,而大祭司卻缺席於此,只派來了一個禿頭的副手。 君主仍在重病,只差來了筆錄員收集發言。人們在直接向女王匯報的她們面前,都謹言慎行。 大王子卻公然坐上屬於女王的主座。一向準時的王女也遲遲不見蹤影。 這樣的情形,哪怕是宮中鼻子最敏銳的人也摸不清狀況。 年輕的王女走進來時,發現留給她的位置只在長桌的末端 ——這裏一貫是留給外來使節,或是非常次要的官員的位置。艾塔皺起眉,質問坐在王女位置上的老人:“財政總管,你爲何坐在殿下的位子上?” 奧澤說:“好了,是我讓他坐的,今天這老人腿脚不便——不説這個,現在我有一件重大的事與諸位分享!” 説著,也不管塞拉還沒有入座,他請進來一列騎兵。 他們個個人高馬大,身穿寬厚的盔甲,就這麽滿身血氣與汗味的踏進來,將地毯都踩出泥脚印。突然湧入的士兵讓塞拉等人一時沒有地方站立,還得讓在一邊。 人們原本的注意力都被他們的闖入打散了。 塞拉對這一切并不感到生氣。這種程度的表演有何必要,她看不出來。 奧澤見她順從地入座了,滿意地笑了。 他宣佈道:“昨日,我的部隊立下赫赫戰功——攻下了科斯特綠洲!” 貴族們沸騰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征服新的綠洲了。 第一王子奧澤一直把大量的錢充作軍費,擴大兵力,卻很久沒有什麽大的戰果。 直到今天,這一切投資竟有了回報。新的綠洲,總是意味著新的財富。 騎兵們將他們帶來的寶箱打開——裡面是敵人破碎的軍旗,和城邦首領的令牌。 大將軍海達爾尼斯站起來,右手敲在胸前行禮。 她說:“奧澤殿下的軍隊作戰神勇——這綠洲,我們當時花了數月也沒有攻下。” 將軍家族的態度明顯,從此刻起,再沒有人注意別的事情。 老學者提出財政疑問也被輕鬆帶過——人們樂觀地想,新的綠洲一定能填補空缺。 塞拉追問他要維持目前的軍隊體量所需的開銷時,奧澤對她擺手:“塞拉,這些都會被解決的,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 塞拉看著他,表示自己沒看出來。 坐在王子身邊的財政總管,也是商業家族穆拉蘇的代表。 他擦了擦額角的汗水,站起來,說:“塞拉殿下,綠洲每年能帶來五百公斤白銀的收入,相當於四千帕薩金幣。不出三年就要回本了。完全無需cao心。” 塞拉皺起眉頭,看著這個老人。 原本由於王子的窮奢浪費,與財政大臣一向關係緊張。不知爲何,現在站到了一條綫上。 大王子看她臉色有變,故作關心地説:“聽説前些日子,王妹遇刺了,險些喪命。” 眾人第一次聽聞這個消息,都看向塞拉。 奧澤說:“你一定受了太多的驚嚇,現在還心神不寧,容易思慮過多。” 他又朝向眾人,說:“我才剛剛失去一個兄弟,母親也在重病,不能再失去一個姊妹了。你們都是我的至親。我們本應該平安,健康。” 之後,他便開始和眾人安排二王子卡爾勞的喪事。 直到會議結束,都沒有再給別人提問的機會。 扎法娜聽得睏倦了,只能勉強忍住呵欠。侍女用的頭巾半蓋她的捲髮,顯得松垮隨意。 她已經將議事堂內的每個人仔細打量,只有那個年邁的女將軍海達爾尼斯讓她有點興趣。她清楚地看出,如果是正面衝突,她完全無法與這老女人為敵。 這骨相方硬、飽經風霜的人物,卻支持著這麼一個自大的王子,看了就倒胃口。而她的現任雇主,塞拉也有點窩囊,對這一切羞辱毫無反擊。 散會的時候,她湊近塞拉耳邊,說:“到底是誰在支持你?我怎麼一個也沒有找出來。” 塞拉無奈地笑了下,回答道:“我的錢大多都資助給學者做研究了。學者的一派就是我們這一邊的。” “所以另外三個家族都支持你的老哥?” “商人本來也和我們交好??”塞拉說,“可能有什麼變故。” 艾塔直言不諱:“一定是奧澤設法收買了他。” 眾人已經散去,她們還留在原位。 塞拉坐在長桌的末尾,湛藍的眼睛低垂,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對了,親愛的王妹,我怎麼忘了和你道謝?” 門外傳來噠噠作響的靴音——奧澤又折返回來。 空曠的議事堂裡,他站著,俯瞰座位上的塞拉。 他說:“卡爾勞的事,你做的太好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的話讓塞拉抬起眼。艾塔的呼吸阻塞了一下,他就隨即看向了她:“艾塔,是你的主意嗎?你做的太漂亮了。我看見你遠遠地從山崖那邊回來,一點沒意識到要發生什麼。我們還一起看著我那蠢弟弟,騎著他的蠢馬,衝向那從灌木。” 他們一時互不言語。他們,還有卡爾勞,還有阿爾希娜,他們五個人的確彼此熟悉。從遙遠的童年開始,他們一同在王室裡接受教育——書寫、算數、經文、騎馬和劍術。從小被關在一起養大的五個禽獸,品類各不相同。 艾塔說了句老套的話:“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奧澤笑了笑,不以為意。 臨走前,他說:“你們真應該來幫我的,等我為王,一定會讓你們做重臣。” 塞拉抿了抿唇,目送他離開。 今天的確讓她稍感折辱,她慣常很少有這種情緒。 等回到王女寢宮時,扎法娜隨意地問:“殿下,我該不會是被你騙了吧?勝算在哪裡呢?你要是快輸了,我就要考慮倒戈。” 塞拉說:“越是走投無路的獵物,越會拼命掙扎。這只是他的最後一博了。” 午後,王宮中庭的辯論柱廊。 陽光明媚,石灰築的長柱金光炫目。鮮亮的地毯四處張鋪,接住了葡萄藤的陰影。 這裏面朝王室花園,成就一個陰涼的開放空間,是學者和祭司們聚集辯經的聖地。每天都有貴族們來此飲酒交流。尤其在沒有會議的下午,人聲吵嚷得像露天集市。 阿爾希娜坐在其中景色最好的圓形涼亭裏,艾塔正給她倒酒。 她們和另外兩個女人圍坐在一起,穿著閑適鬆垮,無袖的上衣搭配簡樸的布裙,正好與春風相合。精巧的銀盤裏擺滿了春季水果——酸橙、葡萄和石榴多汁光潤,從高山地帶運來的櫻桃更是鮮紅可口。 女人們之所以聚集於此,是因爲與王女塞拉有約。 塞拉帶著扎法娜來到她們面前,說:“你們應認識一下。” 阿爾希娜嚇了一跳,完全沒想到jiejie會介紹這位人物:“……是那位舞女?” 扎法娜將這群人掃了一眼,行了個禮。 她認得這位王女的堂妹,當然也認得艾塔。另外兩個女人則是生面孔。 塞拉對她們說:“這是扎法娜·團阿瑪爾·薩伊塔。她的能力很强,我招她為新的護衛。” 然後她依次介紹: “這是我meimei阿爾希娜,可能也需要你的照顧。 艾塔·西特拉達拉雅。 抄錄官瑪納·阿維斯舍,學術家族的女兒。 今早發言的那位老學者——她在他的手下做事,但學識并不遜色。 最後,星相祭司瑪吉·阿維斯舍,她和瑪納是姐妹。 和別的祭司不同,她懂得星相與天氣,經常與學者們合作。” 扎法娜依次對她們鞠躬,最後對艾塔挑了下眉:“原來你的姓氏那麽長?” “不關你事。”艾塔生硬地說。 星相祭司瑪吉也對扎法娜行禮,并説:“原來您就是薩伊塔閣下。” “什麽鬼?”扎法娜扭頭問塞拉。 塞拉答:“我請她占卜你的用處。她說你和我們的運勢緊密關聯。” “什麽鬼。” 阿爾希娜緊張地打量著她們倆,心裏好似按捺著千言萬語。 塞拉一坐下來,就説:“財政總管站到了我兄長那邊,大家怎麽想?” 剛才就很安靜的瑪納舉起手掌,說:“那位殿下此前奢侈花銷,和多個貴族欠債上百金條。他應該沒有餘錢去收買——因此可能是脅迫。” 塞拉說:“他仍不知道自己將失去所有財路。” 扎法娜問:“搞什麽?大庭廣衆的密謀?” “不算密謀。”塞拉回答,“最多只是發表異見——在帕薩不是一項罪過。” 阿爾希娜細聲說:“不必擔心,這裏是哥哥的人不愛來的地方。也沒人在意我們説什麽,這裏太吵,要是我們不凑近一點,都聽不清彼此的話了。” “我們只是在進行女人們的閑聊。”瑪納補充說。 她繼續匯報:“王子殿下欠債最多的對象,是穆拉蘇家族的烏利士。他私下搞奴隸生意已經人盡皆知,他在自己的地盤裏還有私兵武裝。” 塞拉說:“他很難辦。而我的手頭也不充裕。” 瑪納說:“抱歉,這完全都怪我們的測繪計劃太花錢了。殿下的金幣都進了我們姐妹的口袋,真是慚愧之至。” 塞拉說:“你們所做的事功在千秋。即使用上的不是我,也會有人受益。” 繼承自古巴布倫的精湛技藝,帕薩帝國在天文學上有遠超其它國度的造詣。 這使得他們可以進行更爲精細的測量和計算,做出信息更準確的地圖。 在危機四伏的沙漠中,地圖正是重要的軍事情報——可以幫助士兵及早找到水源、休息地,避開危險的鹽沼和流沙地帶,甚至制定更有效的進攻和防守計劃。 這正是塞拉·霍瑪的下注。她深深憂慮帕薩與周邊,尤其是與麥達帝國的關係。 雖然沒有人公開聲明:帕薩是麥達的附屬國。但人們對此心照不宣。 自母親執掌以來,帕薩的勢力和版圖快速擴大,麥達人對此不可能毫無警覺。 年輕的王女一直在爲此準備,似乎此事的完成就是她的使命。 她是一個天生的填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