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堂前锦棣花

    夜晚的林间小路泥泞湿滑,风一吹,草叶便刷刷地响。伏苓一手拉着徐萱棣,一手还捏着她刚刚从树洞里捡回来的小毛巾,整个人像压在火上的锅,脸色青得可怕。

    “你说说你,到底哪来的胆子?!”她头也不回地低声骂道,“一个人跑出去,走了整整一下午,身上连个手机都不带!”

    “我就是、我就是想看看那棵树……”

    “你说什么?你声音再小一点我就听不到了!”

    “你能不能别吼她了!”徐兮衡也忍不住了,快步跟上来,低声道,“她已经知道错了,你别再一边走一边念。”

    “你闭嘴!”伏苓的声音带着颤,“你今天不是在那边跟黄导谈得挺起劲吗?连孩子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知道!你要是早盯着点——”

    “你什么意思!”徐兮衡几乎当场炸了,“你要是没非得去观鸟站记录什么数据,她能一个人跑出去?我陪黄导协调流程不也是为了明天节目能顺利收尾?你怪我?!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讲道理?”伏苓冷笑,“你刚刚要不是我拦着,是不是就真要当场打她?!”

    “我哪有真的要打——”徐兮衡气得语塞,重重一跺脚,“我是……我是急疯了!”

    “你急疯了?”伏苓眼圈通红,“我刚刚哭成那样,谁不是疯了?”

    萱萱在两人之间缩着肩膀,鼻尖红红的,手里还攥着那块已经皱巴巴的烧饼,像是最后一块安全感。

    “我不是不想你哭……”徐兮衡声音沙哑,忽然低下头,“我就是怕你哭完了会倒下。”

    伏苓的脚步顿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回程的路上,风吹得三人的影子晃动不已。

    “我错了……”萱萱终于低声抽噎,“我以后不会不告诉你们了……我、我以为你们都在忙……”

    “你要记住——”伏苓终于转过头,蹲下来捧着她的脸,“不管我们有多忙,你都是最重要的。”

    “没有你,我们什么都不是。”

    她眼泪又要涌出来,但硬生生忍住了。

    徐兮衡轻轻叹气,抬手揉了揉萱萱的后脑勺。

    三人终于并肩走上回营的石板路。后方,探照灯依旧亮着,为他们投下斑驳的光影。

    **

    夜色渐沉,营地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摄像机重新打开,录制重启。黄导点头,意示跟拍继续。

    大家围坐在火堆边,有人轻轻拨着柴火,有人低头不语,情绪还未平复。

    伏苓拍了拍萱萱的后背,让她坐好,又看了一眼徐兮衡,两人对视了一秒,然后伏苓轻轻开口:

    “我们不太擅长解释这些事,但现在……大概也瞒不住了。”

    她顿了顿,抬眼望着火光,声音平稳却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

    “我和徐兮衡,是夫妻。从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周围一片安静,有人惊讶轻吸了一口气,有人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伏苓没看他们,只慢慢讲了下去:

    “我们高中在一个年级,我是文科,他是理科。他特别安静,但说起湿地和生物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我那时候……就喜欢他。”

    “高考那年我超常发挥,考去了他学校附近的一所大学,我们大一几乎每周见——”

    那是伏苓和徐兮衡20岁的秋天。

    她和徐兮衡已经升入大三,是校园里出了名的优秀科研苗子,而伏苓则在他所在城市的另一所重点大学读中文系。

    两人恋爱已三年,从高中携手而来,感情早已深至骨血。自从大二下学期开始,他们就半同居了,住在学校旁边合租的一个一居室里,洗衣做饭,写论文写剧本,像极了一个踏实却浪漫的家。

    大多数时候,他们仍旧维持着原本的亲密方式——伏苓进入徐兮衡,从最初的青涩到后来的心照不宣,反倒成了他们之间再自然不过的依靠与确认。

    那天夜里却不一样。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窗外雨水哗啦啦地落在老旧的玻璃窗上,屋内灯光昏黄,只有床头那一盏小灯还亮着。

    不知道为什么,伏苓那天格外主动,格外热烈。她轻轻地按住他,不容拒绝地捧着他脸亲吻,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那个夜晚,想要给他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甚至没有想起来避孕这件事。

    第一次传统的结合,没有技巧与铺垫,甚至有些笨拙与仓促。但伏苓咬着唇忍下了疼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当她从他身上起身时,床单上的那一滴处女血落得极轻——像散开的梅花,红得小心翼翼,却昭示着某种一去不返的交付。

    徐兮衡怔怔地看着那朵红,想说话,却又被她抱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那晚,他们没有谈论“以后”。

    但以后很快就来了。

    两个月后,伏苓开始觉得不对劲。她一向是活力十足的人,可那几天却连爬个坡都喘。腰酸背痛,整夜睡不着,月经也迟到了整整两周。

    她不是傻子,立刻买了三支验孕棒。

    红线出现得毫不含糊。她站在洗手间里验了三根,全是阳性。她看着那根小棒发愣,过了半晌才想起开门。

    徐兮衡蹲在门口,一直在等她。他看见她的脸,没问结果,只低声道:“……是不是怀了?”

    伏苓点了点头。

    徐兮衡看着她,沉默了一瞬,然后坚定道:“留下吧。”

    她猛地看向他,瞪圆了眼睛。

    “你……你不怕吗?”

    “怕。”他笑了一下,眼圈却泛红,“怕得要命。但我更怕你一个人扛着。”

    他一把抱住她:“咱们就生下来。要是真混不下去,我去干体力活也行。发传单、送外卖、搬砖都行,我能写、能讲,自媒体我也能做。湿地宣传我本来就想干,以后也可以带娃一起做志愿。”

    伏苓抱着他,半晌没说话。然后擦了擦眼睛,说:“写剧本我不怕,酒香不怕巷子深,哪怕我不拍影视剧,拍短剧也能养孩子。再说……我不信我写得没人看。”

    两人越说越激昂,仿佛彼此都怕对方犹豫,恨不得把余生都砸到对方怀里去证明“我不后悔”。

    可当夜深灯灭,他们终于抱在床上,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两人都哭了。

    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

    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命运彻底变了。

    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有多难,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但他们知道——

    这个孩子,是他们用尽孤勇和爱意、在最穷困的年纪里,也不愿放弃的未来。

    两人越说越激昂,仿佛彼此都怕对方犹豫,恨不得把余生都砸到对方怀里去证明“我不后悔”。

    可当夜深灯灭,他们终于抱在床上,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两人都哭了。

    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

    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命运彻底变了。

    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有多难,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但他们知道——

    这个孩子,是他们用尽孤勇和爱意、在最穷困的年纪里,也不愿放弃的未来。

    那年他们才二十岁,人生刚刚展开,就提前翻到了下一章。

    决定留下孩子之后,伏苓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布这个消息。她还在上课,甚至还在接写自媒体剧本的活儿。只是从那以后,她走路的速度慢了一点,吃饭准时了,偶尔在教室趴着睡觉,被朋友打趣“你是不是早恋谈上头了”,她只是笑笑没吭声。

    真正难熬的是孕吐,伏苓原本肠胃就敏感,前期反应比别人严重得多。早上起床一杯水下肚,就能吐得天昏地暗。有一回去食堂,只是闻到油烟味,就趴在厕所干呕了十几分钟。

    徐兮衡赶来的时候,她正倚着洗手台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把人抱进怀里,眼圈立刻就红了:“苓苓,我们是不是太冲动了?你这样我……”

    “你闭嘴。”伏苓抬起头来,眼里都是坚定,“你是不是觉得我吃不了苦?”

    “徐兮衡,我可是能在大夏天顶着太阳写剧本、赶三份稿都不睡觉的人。就这点孕吐,也想让我放弃我的孩子?”

    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个塑料袋,自己还哆哆嗦嗦地系上:“我吐完了咱们还得去买点蔬菜,我下午想喝南瓜粥。”

    他看着她强撑着不让自己丢下来的模样,一瞬间,心疼到不能自己。

    ——她是真的要生下这个孩子,她是真的已经认定了“她是我们的小孩”。

    后来伏苓干脆停掉了全部的课,向学校申请了休学,改为线上提交论文和远程考核。白天她坐在家里,一边写剧本一边查育儿知识,晚上就窝在沙发上等他下课,一起吃火锅或水煮青菜。

    他们没钱,吃得简单,但她总是吃得特别香。

    孕中期的时候,她肚子明显鼓了起来。她笑着让徐兮衡蹲在她面前,贴着她的肚子听胎动:“她刚刚踢我了!你听!这丫头绝对随我,天生不安分。”

    徐兮衡贴过去,听了半天,突然抬头认真道:“她应该会喜欢沼泽地和飞鸟。”

    伏苓扑哧一笑:“你可真是……连胎教都要按你的研究方向来。”

    她抱住他,头靠在他肩膀上,“你放心,她以后一定知道,她爸有多了不起。”

    那时候,他们住在一间老旧的公寓里,墙皮起粉,洗澡要提前烧水,晚上睡觉前要拿报纸糊窗户。但那年夏天,风透进来,带着青草气息,阳光落在窗台上,他们在屋里一边吃西瓜,一边查“顺产需要准备的物品清单”。

    伏苓怀孕的第七个月,他领到了研究项目的小助理工资,她用那点钱偷偷买了套便宜的母婴照相服务,非拉着他去拍了一套“青春期小爸妈”的写真。

    摄影师一边拍一边感慨:“我这是头一次给这么年轻的夫妻拍孕照……但你们看起来特别踏实。”

    伏苓笑着看向镜头:“因为我们不觉得这是代价,我们觉得是幸运。”

    那天是初春,虽然是早晨,但阳光格外刺眼。伏苓挺着肚子,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刚拿了两本书准备回去复习。走到半路,她突然觉得腹部一阵酸胀,像是肠胃痉挛,又像是身体深处被什么扯了一下。

    她停住脚步,低头一看——裙摆下方,有一小股温热的水痕正顺着大腿往下淌。

    破水了。

    伏苓当时手里还拿着两瓶酸奶,吓得原地怔了五秒,随即转身就往校门外冲。她没有家属陪同,没有专车接送,连待产包都还没收拾完,只是强撑着镇定,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上出租车。

    电话是打给徐兮衡的。

    电话那头,他刚从实验室出来,正准备赶公交回家。听见她声音发抖地说“好像要生了”,整个人僵住,然后疯狂奔向校门口,边跑边吼:“你在哪?苓苓你在哪?”

    那头她忍着疼说:“医院,我打车去了……”

    产房在二楼,骷楼层太低,没有直达电梯,护士扶着她一点点上楼。伏苓疼得满头是汗,但还是跟护士说:“我可以走……我能撑住……求你们让我先进去,孩子不能出事。”

    到医院十分钟后,她进了产房。

    徐兮衡二十分钟后赶到医院,几乎是踉跄着冲上楼,满脸都是奔跑后的汗水和惊恐。他扑到护士站:“伏苓呢?我女朋友呢?刚刚进来的那个女孩子!怀孕八个月了,羊水破了,她一个人来的……”

    护士看他脸色惨白,赶紧安慰:“在产房,医生在处理。”

    那一刻,他整个人几乎是瘫在产房门外的椅子上,额头抵着墙,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发了疯一样翻出她的待产包,把里面装着的笔记本抱在怀里——那本笔记本上,是伏苓这几个月给他们孩子写的信,每一页都写着“mama有多期待你”,“要是能把宝宝拿出来看一眼就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产房的门一直没有开。

    他坐着、站起来、又坐着,一遍遍地听走廊广播、产房门外的脚步声、远处哭喊的声音。他眼眶红到发热,却咬着牙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徐兮衡知道,她在里头咬着牙拼命。

    他不能乱,他得在门口接她和他们的孩子出来。

    几个小时后,门终于开了。护士推出产床时,伏苓已经精疲力竭,但仍虚弱地抬眼找他。她嘴唇苍白,发丝全湿透了,呼吸很浅,眼角还有泪痕。

    徐兮衡猛地冲上去,握住她的手。

    “苓苓……”他哽住了,声音发抖,“你吓死我了……”

    伏苓抿了抿唇,艰难笑了一下:“我闺女,漂亮不?”

    护士把小婴儿轻轻放在她怀里——那是个粉团一样的女孩,头发湿湿的,眼睛还闭着,鼻梁小小,手指蜷在一起,睫毛贴着眼皮,像是睡着了的星星。

    徐兮衡看了一眼,眼泪啪地就落了下来。

    他从没哭得那么失控,他跪在她的病床旁边,手一直颤,一边笑一边哭,反复呢喃:“苓苓,谢谢你……谢谢你……”

    他把头贴在她怀里,声音破碎:“你们都太厉害了,我以后……我一定保护你们。”

    那一刻,青春就这样落了地。

    两张学生证,还没走出校园,两本毕业证还没印好,他们就已经成了父母。

    医院的阳光午后,落在洁白病床的被角。窗帘微动,风吹得纱布轻轻摆动,像是天地间都放低了声音,只为了这个新生命的降临。

    伏苓已经输完液,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藏着一层深深的宁静。她侧头看着怀里的婴儿,那小小的女儿,此刻正蜷在襁褓里睡得安稳,嘴巴轻轻翘着,像是梦里也在微笑。

    “她好安静啊。”徐兮衡坐在床边,声音还带着哭过之后的哑意。

    伏苓“嗯”了一声,低低笑着,抬手摸了摸女儿额前一撮细细软软的胎发,“像你。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安静得过分。”

    “我安静?”徐兮衡苦笑,“是你话多。”

    “我话多?”她虚弱地翻他一个白眼,又低头看看女儿,眼神就温柔下来了。

    阳光洒在那孩子的睫毛上,那长长而纤细的睫毛像两道细密的影,覆在圆润眼皮之上,小手攥着被角,柔软得像羽毛。

    “你看她的睫毛。”伏苓忽然说。

    徐兮衡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愣了愣,轻声道:“像你。”

    “嗯……像一朵花。”伏苓轻轻叹了口气,那一瞬仿佛有风穿过记忆,将某句埋在心底的诗拂了上来。她忽然脱口而出,像梦话一样低喃道:

    “……萱草堂前锦棣花。”

    徐兮衡一愣,眸光动了动:“什么?”伏苓看他一眼,眼角带着笑意,“出自《鹧鸪天 寿潘君美》棣花是兄弟之花,锦棣,也可以是女儿之意。”

    “‘萱草堂前’,是忘忧草啊。”她低头,看着孩子,“我希望她无忧、锦绣、安然。”

    “叫她什么呢?”徐兮衡轻声问。

    伏苓微笑,把额头贴近熟睡的婴儿,小声道:“叫她‘萱棣’吧。”

    “徐萱棣。”

    她闭了闭眼,轻轻一笑:“徐家的女儿,伏苓的花。”

    徐兮衡低头看她,手覆在她和孩子的手上,久久没有说话。

    那一刻,病房里安静得只剩呼吸与心跳。他们的青春在此刻落了地,命运的河流从此改道,绕过校园与梦想,流向家庭与岁月的深处。

    他们的女儿,徐萱棣,就这样有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