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站在我三米之外

    教学楼西侧的风还没散干净，带着连绵的雨意，在走廊尽头的窗缝处打着旋。宋知遥站在通往多功能厅的门前，手里握着那份流程表，纸边早已被指尖反复摩挲出浅痕。

    她今天来得比平时晚了一些。

    这是故意的。她心里很清楚。

    门外的人来来往往，有学生，有工作人员，有策划团队的成员。她不动，只在门口站了半分钟，等人流稍稀些了，才慢慢地推门进去。

    会场灯光柔和。圆桌已布置完毕，窗帘拉开一半，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细雨未停。主持人席位正前方放着投影设备，屏幕正投着活动主题的封面图——沉默中的关系。

    她先环顾了一圈，不动声色地确认了所有标识、麦克风、电源接口的位置。她并不是多么担心设备出错——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站着、不被打扰的理由。

    她绕场一周，脚步不快，在经过最外侧摄影区时，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深灰风衣，头发扎起半截，另一半散落在耳后。她正在调试设备，指节微凸，姿势冷静。旁边放着一支备用机，背包扣得极紧。

    宋知遥停了一秒，立刻错开视线。

    她没有看对方的脸。没有确认。

    可她身体比意识更快地识别出了某种特质。不是眼神，也不是声音，是那种——行动本身带出的静默。

    熟悉，却久未感知。

    她不确定。她不敢确定。

    她继续往前走，把流程表折进资料夹里，坐回椅子上。她握笔的手略微发凉，指尖隐约泛白。她想喝点水，却没有起身。她坐着，盯着桌面的字母缓慢出神。

    场地里有轻微的脚步声，某个工作人员在后场搬动椅子，那道背影还在摄影区最边缘，不动，只偶尔弯腰，调角度、改光圈。

    她不看。

    因为一旦看了，她怕自己会出声。怕情绪溢出来，怕眼睛先红了。

    怕误会。怕认错。更怕，认对了，却被视作陌生人。

    活动开始前十分钟，主办人走来跟她核对议程。她点头、微笑、确认场次时间，一切正常。

    除了心跳。

    那个频率她很久没遇见了——像青少年时期，读暧昧文字时的心跳。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是成年人，是主讲人，是心理学工作者，是压抑的专家。

    她早就了解了自己的痛苦。

    她站起身，走向台前，声音稳，眼神平，语调克制，甚至不带一点颤音。她讲出开场词，用极合理的逻辑过渡进内容，用三秒停顿带动全场情绪。

    她没看摄影区。

    一次也没有。

    可她知道，那边有一个人，站得不远也不近。

    三米。

    她太清楚那个距离了。

    近到可以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咳嗽、鞋底轻响、cao作键盘时微弱的“咔哒”；远到足够借着专业与职责，假装没有看见。

    沙龙继续。

    有人提问，有人讨论，有人笑。

    她参与应对，面带笑容，偶尔低头做记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笔下那几个无意义的字母，一遍遍重复地拼写出那个名字。

    中场休息。茶歇桌摆在窗边，风从未关紧的缝隙间钻进来，吹动纸巾角。

    她端着杯子站在窗前，低头看雨。

    身后不远处，有人靠近。脚步很轻。那种“别人一动，她就停”的节奏。

    她没有转身。

    她知道是谁。

    不是因为气息，而是因为空气突然收紧的感觉。像是在某个静默时刻被拉进记忆深井。

    她听见那人开瓶的声音，玻璃与玻璃碰撞的极细声响，在室内放得很大。

    她没有动。

    三米的距离，像被精确计算过一样。不会更近，也不会更远。

    她忽然有些困惑。

    她怎么能这么熟悉一个人的存在感？甚至连被注视与否都能感知——可偏偏，那个人没有看她。

    至少，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感觉到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仿佛，她就是空气。

    仿佛，她不再值得被看。

    她垂下眼睫，轻轻喝了一口水。杯口很冷，贴到唇边时让她忽然有些恍惚。

    她转身离开，走回座位，没有回头。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抛入湖中的石头，看上去安静，其实已经沉到了湖底。

    活动继续。

    下半场话题转向“长期亲密关系中的非语言表达”。嘉宾发言，观众提问，她也偶尔插入回应。她表现得比上半场更自然，甚至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自己真的平静下来。

    可她知道她没有。

    她知道自己故意错开了每一次可能与那人正面接触的视线。

    那人没说过一句话。哪怕是最基础的工作协调，也由其他人传达。她站在摄影区的光影里，半明半暗，偶尔换角度、记录现场，也偶尔停顿，像是在观察设备是否正常。

    像是从未认识过她。

    宋知遥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甚至开始想，也许对方是真的没认出她来。她变了发型，也瘦了一些，眼神变得更钝，穿得比过去更收敛，也更冷。

    她站得不远，也没怎么刻意回避。

    可那个位置，像是空气的盲点。

    有一秒，她真切地以为，自己是不是早就不值得被看见了。

    活动尾声，有位年长的讲者问了个问题：“你觉得沉默是逃避，还是一种关系方式？”

    现场沉默了一秒。

    宋知遥缓缓开口：“我想，它可以是沟通，也可以是割裂。看你在沉默中，是往前走，还是转身离开。”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没看任何人。可她感觉，有一道目光，在那一刻，穿过她，落进她胸腔深处。

    她没有确认。

    她不敢。

    活动结束后，观众陆续离场。她留在现场收拾资料，动作缓慢，像是不着痕迹地拖延什么。

    摄影组那边已经开始拆设备。

    她听见有人说“卡满了，要清一下”，听见脚步声交错，箱子合上的“咔哒”声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

    她没有抬头。

    等她把最后一份流程纸叠好，放进袋子时，会场里几乎只剩她一个人。

    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在经过摄影区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人从身边经过，带起一点微风。

    她没有转头。只是停了一下，像是脚下踩到了什么需要回忆的东西。

    然后继续往前走了。

    楼道里有些冷。她站在楼梯口，掏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刚收到的消息，是工作人员发来的合照链接。

    她点开。

    照片是在活动进行中拍的，她站在讲台中间，身后是模糊的投影，眼神略低，像是正在思考。

    她放大画面右侧，玻璃窗上映出一截模糊的轮廓——长发半扎，身形高瘦，低头调着光。

    她盯着那团影子看了很久。

    仿佛是过去残留的倒影，也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

    那个人一直在场。

    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

    或者说，她没有感觉到被看见。

    她走出教学楼，外面天色已经灰沉，街边的行道树像画里走出来一样站在风里，枝叶被雨冲刷得湿亮。

    她撑起伞，低头走过积水，鞋底沾了些泥，风吹在耳侧，冷得刚好让人保持清醒。

    她没有回头。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她一眼。

    可她的全身细胞，都知道她在那儿。

    她回到家，把伞挂在门边，鞋脱下来，走进客厅，没开灯。

    她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又点开那张照片。

    那个人的影子，仍然模糊地站在画面边缘。

    她盯着它，像盯着一场未完成的对白。

    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不是给那人，也不是给自己。

    只是想在空房间里，留下一个声音。

    她轻声开口。

    嗓子有些干，但声音仍然轻得像风：

    “你站在我三米之外。”

    “可我一直没能走出那三米。”

    她说完这句话，靠进沙发，闭上了眼。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雨声。

    像是谁轻轻走过她身体，却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