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有没有看过来

    窗外雨下了一夜，地面被冲刷得干净，带着潮气的风从远处街道一路灌进来，打在玻璃廊桥的尽头。天没亮透，像一张泡过水的宣纸，从城市头顶罩下来，把楼宇和天空一起浸进了雾气里。

    宋知遥醒得比闹钟早。

    她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动。风把窗帘轻轻吹动一下，带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空气。卧室没开暖气，房间里的冷不是刺骨的，却像手掌握着冰水久了之后的麻木。

    她缓慢地坐起来，头发有些乱，脖子上贴着一点昨晚没擦干的水汽，发凉。她把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没有新的通知，只是提醒她今天要录语音备稿。

    她关掉提醒，去厨房烧水。

    水壶开始响之前，她靠在厨房的瓷砖上发了几分钟的呆。窗玻璃上有雾气，她用手指在上面随意划了一下，又很快擦掉。电热壶咕咚一声，她才缓过神来，泡了一杯温水，不加任何东西，端回桌边，慢慢喝。

    她洗漱时照了照镜子。眼皮略微有点浮肿，发尾在夜里打了结，眉毛没描，也没什么影响。她看起来只是稍微有点没睡够而已，像前一天不过是多工作了两个小时，不足挂齿。

    她穿了件灰毛衣，外面套土黄色半旧风衣，把头发用皮筋松松绑起，末端自然垂下来，搭在左侧锁骨。出门时忘了拿伞，但又懒得回去，雨已经停了，地面还有些未干的痕迹，混着树叶的暗色，看起来像谁擦过泪又没擦干净。

    她到学校时，教学楼的管理员还在擦玻璃，气温没回升，玻璃上一层白雾，抹过之后又慢慢聚上来。她绕进办公楼侧门，鞋底踩在洗过的地砖上发出细响。

    办公室没人，她把伞架收进门边，把包放下，从抽屉里拿出昨天下午印的讲义。

    今天下午的课要讲“共情的基础机制”，是选修课里学生提问最多的一节。她昨天提前准备了两种开场引导，一个是社会认知切入，一个是自我边界感的图示实验。还没决定用哪个。

    她坐下来，把文件夹翻开，又把昨晚记在备忘录里的几句改进写进讲义空白处。

    “我们说共情，其实指的是一种‘能感觉到对方感受’的能力，但并不等于认同。”

    她默念了一遍，觉得节奏还可以，就留了下来。

    书桌右下角还摊着一本厚厚的《心理学与文化场域》，是她上个月做“沉默中的关系”第二期沙龙准备时顺手标过重点的那本。

    她那天做的是最后一个环节的引导发言。时间不长，但内容偏深，录完回家她没再看现场录像，只知道剪辑会过一轮发她。

    她本来以为至少还要几天。

    可邮箱显示，“路远工作室”刚刚寄来了一封邮件，主题是：

    「沉默中的关系·第二期初剪素材（内部版）」

    她看着那行字，没有急着点开。

    只是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放下，重新看一眼讲义，又把刚写的那一句划掉了。

    理由也不复杂。她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节奏虽然对，可又太像在解释。

    而这不是她今天想传达的。

    她合上讲义，盯着屏幕犹豫了几秒，还是把邮件点开。

    素材打开后，播放器自动跳转到中场片段。她没有特意设定时间点，但不知为什么，视频刚好从那一段开始：她站在窗边，杯子半握在手中，背景是半掩的窗帘与被雨刷干净的天空。她的侧脸在镜头里被拉得很近，光线温吞，眉眼没什么波动，看起来只是有些困。

    摄影机是在座椅缝隙间推进的，轻轻地，不带风。画面有一瞬间的轻晃，像是有谁移动了一下，然后镜头重新稳定下来，焦点落在她身上，几乎没有摇摆。

    她看着这段，忽然有种被谁用指节轻轻敲了心口一下的感觉。

    她暂停，时间停在21:07。

    她把进度条拉回，重新播放，再暂停，又拉近画面看了几秒。她在截图里看见自己的睫毛轻轻抖了一下，那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

    这个角度不属于随机记录。

    这个镜头，是有人选过的。

    她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呼吸微不可闻地变浅了些。她靠在椅背上，关掉播放器，重新整理文件夹，把素材放进“未命名草稿”里。动作为机械、迅速的那种，好像只要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些，就能把刚刚那几秒钟的心动从身体里剥出去。

    可剥不掉。

    她合上电脑，靠在办公椅上，望向窗外。

    城市的天还是灰的，楼外广告屏正切换页面，红白的光忽明忽暗地反射进来。她眯了下眼，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闭上了什么。

    那天下午，她的课照常上。语速平稳，板书整齐，学生提问她也耐心回答，没有跳拍，也没有跑题。

    但下课铃响时，她比平时站得更久了一点。

    晚上十一点，她照常洗了澡，擦干头发，换上睡衣，把门窗关好。她坐在床沿刷了一会儿手机，翻看了一些新闻，又点进微博热搜看了一眼，最后什么也没点进去。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柜，盯着天花板，像是在等待谁来把这一天完整结束。

    夜里，她梦见自己站在一间玻璃门外的工作间。

    房间里只有一人，背对她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的剪辑线拉得很长，像一根攥紧的弦。

    那人没动，鼠标在时间线上缓缓移动，像在反复选择一个点。

    她敲了敲门。

    那人没有反应。

    她又敲了一次。屋内依旧没有回头。

    她喊她的名字。

    那人忽然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她隔着玻璃看她。隔得不远，却听不清。

    她张口好像说了什么。但玻璃没有开。门也没有开。

    她伸手去推，发现门根本打不开。没有把手。她站在原地，手心攥着湿气。

    下一秒，那人又低下了头。

    她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外面雨停了，空气很安静。

    她拿起手机，在微信搜索栏里输入了两个英文字母。

    没有结果。

    她盯着那两个字母看了几秒，退出微信，打开备忘录。

    她写了一句话：

    你那帧，是不是故意拍我？

    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删了。

    她关掉手机，躺回床上。

    灯是关着的，窗帘没拉严，夜色一点点退进来。

    她闭着眼，胸口像漏了一口风。

    好像有个声音从梦里跟着她一路过来，没说清楚，也没消失。

    她在心里问了一遍：

    你有没有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