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高考
第五章 高考
(五 距离) 清缈的自保意识强于男女意识。 她第一反应以为他想打架,试图挣脱,等意识到那不是困束,而是拥抱,清缈愣住了——一个陌生的、属于雄性的拥抱。 她牙关一咬,这厮不是想打架,而是想挨打。 温泽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手都没敢还一下。 事毕,他缩在墙角,等温松柏房间的灯暗下,空气无声无息,他方才起身离开,然后做了一夜的梦。 他十七了,这种梦做起来很强烈。 难得不是睡过头迟到,但迟到就是迟到。他在初夏的风里罚站一早上,一颗心像教学楼对面的那排柳树条似的,随风荡漾,颇为轻浮。 他也是不怕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放了学还去。这回热情特别高。之前是迷茫地遵循身体本能,当是无聊,这回是遵循心意。 清缈在市图书馆呆到闭馆才回去。同学邀约阅读,共度愉快的书香时刻,并礼貌送她到家楼底下。 护花使者当得恋恋不舍,告别时多留了一会,嚼了会废话。 上楼时,清缈目不斜视越过楼道那团凝固的阴影。温泽融在黑暗中,在她蹬上身后那节阶梯后,面无表情地反手拉住她的脚踝。 她挣了挣脚,并不意外这股强劲的力道,昨晚她就知道,他和她的力量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你知道男女授受不清吗?” 等了一晚,结果等到个男的送她回来,等了一晚,等到她无情无义的嘴巴吐出句这...... 草。 清缈的人生里,记录过无数种恐怖,挨饿,恐慌,漠视,今天加上了一个,压迫。 温泽猛地欺身,嘴里嘟囔,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大脑未及反应,清缈便感觉到一只温血动物撵上了脸颊。这有点突然,但又不算突然,昨晚温泽那个举动就有点异常,此刻加上这出,简直就是——“变态!” 清缈拼命挣扎,用力抽他,因着距离过于靠近,化成拍打与气喘。拳打脚踢都用上了,不管用。 狭窄的楼道中,纠缠的两人失去控制,几番擦撞,终于跌下楼梯,发出巨大的响动。 清缈膝盖着地,痛得像粉碎性骨折,但她仍是凭着本能,迅速逃脱。直到进屋将门反锁,她才长舒一口气,恶心地用劲揩嘴。 温泽的脸肿得没法见人,被自己妈臭骂一顿,找去老师办公室,审问打架的对象。他妈看见他的伤,认为他吃亏了。 这事儿搞了一天,温泽不松嘴,班上没人认罪,于是抄了五遍高中生学生守则,勉强算过去了。 温泽这次很体贴,他知道她要好、争气,晚间从不丢书本,吃饭也要背课文,所以特意等到中考结束去找她。 没料,事物发展迅速,就像他情感确立的速度一样,她和那晚的护花使者坐上火箭,已然亲密无间。 温泽的威胁不再管用。温清缈是谁,她除了姓温吃亏,其他哪点吃过亏。 她对他充满警惕,不允许他靠近,且回应他同样的威胁:“温泽,你要是再敢动我,我会告诉你妈你爸。”怕不够,她继续加码,“我也会告诉我妈我爸,我会告诉奶奶和所有的温家人。” ...... 高一入学,温泽站在学生海洋中,注视温清缈姿态优雅地走上升旗台,代表新生讲话。她吐字清晰,停顿讲究,话筒回声在空气里射出突突子弹,在他心上频频中靶。 他厌恶清缈。 国旗下讲话后的那一周,他都被迫迟到。他不明白,搂一下亲一下激动就算了,为什么讲那堆套词,他也能是湿裤d。不是得病了吧。 清缈的生活则如常。 高中学业压力不大,她会接清粤放学,周末送她学钢琴课。 用激素后,清粤脸有点变样,没有小时候活泼爱笑,清缈记得她小时候很爱照镜子,走哪儿都要把奶奶的小镜子捏手上,随时搭扣一开,左右脸照一下,模仿商场的销售丽人。 现在她喜欢戴帽子,也正在经历生长痛。某个周末,老太太去南城参加她远亲的葬礼,聚会取消,清粤到家里住了两天。 清缈午睡醒来,一睁眼就是一双被饼脸皮挤压的眼睛,正痴痴地看着她。 她拨开发丝,揉揉眼睛,又困得眯了回去。 清粤小声说,是不是人长大了就不开心了? 清缈失笑,你哪里不开心? 清粤依然是天真的,嗲声嗲气,“我没有你漂亮,清缈,你好漂亮。” 阳光照在清缈脸上,刺得皮肤发烫。她捏捏清粤的脸,“你也漂亮啊。” “我不。”她不开心。 “世界上有很多漂亮的。” “那我要你这种漂亮。” 清缈想了想,手摸至下颌,做了个古装电视剧揭人皮面具的动作,“那把我这张脸给你。” 清粤愣了一下,认真自她手上接过,贴在脸上,捧住脸左右扭摆,“现在......漂亮吗?” 清缈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细细扫过清粤的眉眼口唇,一路向下,把小姑娘看得不自在,别开脸去。 她挠挠清粤的肩,笑得温柔:“我觉得,清粤原来那张脸漂亮。” 那是只属于温家小姐的,无忧无虑的一张脸。 ...... 进入高中,清缈的情书只多不少,随年纪增长,男孩开窍越来越多,诗句引经据典,文化水平提高,错别字也少了。 她依然不回复,但会微笑收下,不给人尴尬。有一回,一个没眼色的男生把她约到cao场东南角的厕所门口,颤抖着手将信给她。 温泽解完手恰巧撞上这一幕。 清缈双手礼貌接过,说:“谢谢,好好学习。”那人脸红成火球,都不敢抬眼对视,撒腿就跑,还卷起阵小风,扬起清缈裙子的下摆。 温泽洗了个手,面无表情离开。但他能好好走就不是他了。两人肩膀重重对撞,清缈被他日渐高大的身躯和毫不收敛的力量冲得倒退几步,方才稳住。 大年夜,武逐月接清缈回家温家吃饭。太久没有回去,清缈焦虑得失眠一夜。她轻松得差点忘了,自己还姓温。 清粤在门口迎接,与她手拉手,头仍压得很低。 她病愈,暂停激素,身体蹿得飞快,横纵轴都发展出了新的空间,清缈再次赞叹,小孩真奇妙,一天一个样。丫头性格也有点变化,内向不少,也不说话,会乖乖粘着清缈。 一年多没有出现的扫把星回家吃饭,自然会被奉送白眼珠子。清缈用完洗手间,十三岁的表妹示意新阿姨进去大扫除一下,“洗手间啊,要除臭。” 清缈一脸平静地洗手,不作任何挣扎,连肥皂打沫都不慌不忙,像是没听到。 温家人就是这么幼稚无聊。 清粤晚上要表演钢琴,此刻正在练琴。一片嘈杂中,准备饭菜的准备饭菜,准备祭祖的准备祭祖,开始搞事地则一把戏腔,惊奇地瞪大眼睛,迷惑家中怎么会丢失宝物。 丢项链环节出现,清缈拨了拨自己的手指,权当看电视剧了。 当矛头指向贴墙站立的清缈,温泽再也忍不了了,“有没有毛病啊,找不到就拿块吸铁石在地上吸吸,往人身上凑什么。” 他一把拉过清缈的手,“走。”说罢,径直往外冲。 温宅这带改变很大,原本一望无垠的草本园左边建了几幢写字楼,与闹市相融。小时候逃也逃不出的温家,没跑一会,就已远离。 他们在一条新修的商铺街缓下脚步。店都是老店,卖的也是老东西,清缈甩开温泽的手,买了两杯红豆粥。 她插进吸管,手捧塑料杯,吸取热量,专注喝自己的。 温泽看了她一眼,主动拿过另一杯,真是甜糯好喝。他联想到她的口感,不由自主地又大咽一口。 两人站在北风里,像私奔未遂,突然饿肚没钱了,想着怎么回去解释的亡命鸳鸯。 温泽看看她,看看地,看看她,又看看地,好半晌才挤出句几年前就该说的话:“我没有不跟你说话......” “不用你说话。”她应付得来这种场面。她有mama。 温泽皱眉,把空粥杯子一扔:“你怎么这样啊?不理你不行,理你也不行。”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清缈心里那点温热给他这句吼没了。她喝完热粥,大步往回走,任温泽上蹿下跳也不再回应他。 他没敢问早恋的事,一个劲问她想考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又说起清粤,总之聒噪极了。 清缈加快步速,心中盘算回去要如何面对那场面,也不知道那破项链找到没。 她需要关心的事很多,温泽却只要关心她去哪个城市。 祠堂围满了人,清缈闻见檀香味道,脑子里划过她五岁磕头的场景。记忆里,大人体型庞大,随时可以碾死她,而现在,她终于也长成了大人高度。 而那栋巨大的会吞人的祠堂,此刻望去,只是一间采光差劲的平房而已。 踏进温宅围出的栅栏前,清缈目光失焦,顿了一步,像是恍然间刚下的决定:“我要去一个没有你的城市。” 其实,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她想去的是没有温家的城市。 她不可以表露出对温家的恨意,因为这是没有感恩之心的行为,那她只能对温泽表现出不耐烦。 “什么?”他没明白。 “你让我恶心。”清缈隐没到人群边缘,不再说话。 ...... 温泽的高考说不上失常,就是他这个脑子能发挥的基本水平。他不需要cao劳,考完任务结束,剩下由家里筹谋。 那年管得比较严,他这分数不给学校捐栋楼,王牌金融系肯定进不去。于是选定本地大学的数学系,学信息与计算科学。 温家摆宴,清缈自然没去。她忙着温书,陪清粤练琴。清粤越来越胖,胖得不爱出门,只肯在家里练。 清缈一边听琴,一边背书,很快到了高考。 武逐月和温松柏都问过她想去哪里,她说要去最好的大学。 高考那天,她起床后忽觉胸闷。状况一向稳定的她,强烈感觉到头顶有一片乌云。为防止生理期来,武逐月提前给她吃了药,但她还是不对劲。 清粤陪她去的高考。路上,清缈检查完学习用具,低声抱怨,“怎么今天是阴天,真不爽。” 清粤仰起rou脸,看了一眼碧洗的天空,疑惑道:“今天是大晴天啊。” 清缈鬼附体一样神游,很难集中精力。考完最后一门,她离开考场。书包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封信,她看也没看,烦躁地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温泽和清粤吃了三根红豆冰,才等到清缈出来。 清粤踮脚,隔着人海确认清缈的状态,“好像还不错,中午她的脸色好吓人。” 人群中的温清缈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区别于各色流动的高中校服。 温泽想知道她看那封信没,目光落在书包,顺势扫见清缈并不自然的姿势。 她左手缩在袖子里,面上淡淡,见到他们如常柔笑,“等久了吧。” 那样子,好像和温泽从无瓜葛。 他没有假装不熟,调侃道:“是收情书被男生拖住了脚步?”她出来得很迟。 “没有啦。”她朝她笑笑。 “那就是又用门砸手了?” 清缈故作不解,“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朝她的手努努嘴。 清粤才没有听温泽在说什么,她给清缈买了支冰,挽住她:“高考结束了,我们去吃好吃的吧。”她想偷跑出来吃炸物,想好久了。 温泽始终跟着。 清缈高考分到的考场校区是一家职校,门口一排街头小吃。清粤很会蹲吃的,老早就张望好,脚下这家的蘸料是自己调的。 取餐盘时,清缈只露出一只拇指捏盘子,手背和四只手指小心翼翼缩在校服,他靠近她,扔了串里脊到她碗里,“多吃点,这串带血,受伤了,吃血补血。” 最后,清缈一串都没要,静静看清粤和温泽吃。 清粤吃一口,看她一眼,问她真不吃吗,等吃完一盘子,又陷入罪恶,恼恨清缈这么瘦居然不吃。 温泽作拱,“是啊,你看你,人家瘦成那样不吃,你胖成这样还吃那么多。” 清粤更自责,脸皱成一团。清缈无法,跑去拿rou串。一抓一大把,想着吃给清粤看。 温泽帮她端着盘子,给她做小厮,“我帮你拿着,不用你露手......”见她不语,继续煽风,“今儿砸狠了?怎么了?没考好?没考好留本地,哥罩你。” 不知道他念大学都念了些什么,打哪学来的四不像北方腔调。 清缈心不在焉,一串串往餐盘里扔。 她心口堵得慌,炸完没吃几串,喉咙就噎住了。 这盘炸物加了辣,清粤在吃中药不能吃辣,又实在嘴馋,于是拿她的加餐了几串。 最后还剩三串蟹roubang没吃掉,清粤显然饱了,不打算吃。 清缈见不得食物浪费,一口口硬撑。 温泽安静地从她手中接过串,三口两口包掉,趁起身之势,混着食物附到她耳边,低声说:“好久没吃你给我做的东西了。” 清粤买的单,她认真打开钱包掏钞票时,温泽趁收银台遮挡,拉过清缈的左手。 果然有重重的红紫色淤痕。那是他熟悉的属于门缝夹击的伤口。 她没有挣扎,面无表情,任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钝感的五指。 清缈去了广州,读的产品设计。武逐月帮她打包行李的时候,问她有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清缈惊讶,mama从来不跟她聊这个。 武逐月笑,一边给她叠衣服,一边说你已经大了,总归要考虑的,而且我不信你去了学校没人追你,呐,mama不反对的,可以在追你的男孩子挑个稳重的。 当然武逐月重点不在此,说着又强调,恋爱是恋爱,女孩子不能吃亏。她拍拍清缈的手,意味明显。 清缈懂事地点头:“知道的,mama。我都懂。” “懂就好。” 清缈没有办酒席,只是挽着mama去了新开的商场逛街。武逐月给自己买了几条适配的新衣服,也帮清缈挑了几条裙子,当然,无一例外,裙摆淹过膝盖,袖子领口规规矩矩,一看就很乖。 温清缈无法恨温家的。她有足够的金钱和完美的礼教,她的一切都是温家给的。 尤其到了大学,经济差距一目了然。宿舍姑娘多提着蛇皮袋,没有笔电,她的齐全装备是如此格格不入。 清缈的情感出现了复杂的割裂。 武逐月在广州呆了一周,离开那天,火车站袂云汗雨,多是学生。 清缈极少动情,但看见mama的黑发,眼睛忽然很酸。 武逐月见她盯着自己特意染的黑发,自嘲道:“到时候送清粤上大学,还得再染,不染会被人认作清粤奶奶。” 清缈用力抱住mama,坚定地告诉她,黑头发好看,白头发更好看。她是她见过的白头发最漂亮的mama。 ...... 清缈没有听mama的话,她很快恋爱。大学第一学期,她就结束了两段感情。温泽来广州找她,她刚开始第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