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求情
第四章 求情
宋楚楚這一覺睡的格外沉穩,醒來時,渾身酸痛,喉間溢出一聲呢喃,一時有些怔然,忘卻自己在何處。 「娘子,您醒了。」杏兒連忙上前,輕扶宋楚楚坐起。另一手端來一碗湯藥,語帶猶豫,小心翼翼道:「王爺有命,請娘子先服下避子湯。」她伺候宋楚楚的時間尚短,但已對她的暴燥性子略懂一二,又深知後院姬妾對避子湯的抵觸。 出乎意料,宋楚楚並未動怒。她一雙眸子迷茫片刻,待重聚神思,臉頰忽地紅了幾分,然不吵不鬧把藥湯一飲而盡。 杏兒縱然心中困惑,只恭聲問道:「娘子,奴婢已為您備好熱水,可要先行沐浴嗎?」 宋楚楚輕輕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好。」 浴房內蒸氣氤氳,讓視線都變得模糊起來。 宋楚楚讓杏兒在外守候,緩緩步入浴桶,暖水自腳踝漫過小腿,一寸寸淹過膝頭與纖腰。肌膚上的熱意將她緊繃一夜的神經一點點溶解。 她低低歎了口氣,將頭輕輕倚靠在桶沿上,整個人沉入水中,只餘香肩與鎖骨浮於水面。熱氣包裹著她,身上的酸痛也隨之鬆緩幾分。 宋楚楚闔上眼,任熱水撫過肌膚,心神一點點靜了下來。浴房的寧靜和身子的舒暢終給了她力氣去回想昨夜的一切。心中思緒萬千,想著入府以來的一點一滴,淚水緩緩的自緊閉的雙眼流下,滑過臉頰,滴入水中。 其實她那嫡妹,宋清芷,從未真正苛待、欺負過她。她恨的只是「嫡庶有別」四字。那是主母掛在嘴邊的話,是管事嬤嬤告誡她的話,是城中世家子弟看她時眼底藏著的輕慢與嘲諷。 她愛隨爹爹學武,宋清芷愛詩書琴棋。她是刁蠻無狀,宋清芷是溫婉得體。她是咄咄迫人,宋清芷是寬容大度。 她不過是想讓宋清芷出一次醜,哪怕只有一次。她竟生出歪念,買通一男子進府,故意讓他在花園與宋清芷說話,欲加她個「私會外男」的罪名。 結果,那一聲尖叫之後,一切都亂了。那市井之徒見宋清芷容貌出眾,竟敢欲行不軌,若非府中暗衛及時出手,只怕釀成大禍。 她知道,若那日宋清芷真出了事,她萬死難贖。她的愚蠢、心狠、魯莽,醜陋得連她自己都厭惡。 大顆淚珠接連滾落,砸入水面,激起一圈圈微波。 湘陽王言——「罰過便既往不究。」 可世間之事,哪能罰過了便了無痕跡? 思緒正濃,門外一道細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娘子,您沐浴已有些時辰了,該出來用早膳了。」 宋楚楚伸手掬了捧熱水,洗了洗臉,聲音有些低啞地道:「我再泡一會兒。」 杏兒聞言,輕聲勸道:「娘子今日尚未用膳,泡得太久,對身子不好。」」 「我說了,我要再泡一會兒。」她語氣輕,但帶著一絲倔強。 浴房重歸寧靜,她又陷回了自己的思潮之中。她懊悔自己既害了宋清芷,也傷害了爹爹。爹爹可是恨她,才將她匆匆送入王府作妾,讓她去承那位王爺的怒氣與懲罰? 雖…雖然她承認自己該受罰,但…湘陽王的手段… 她驀地想起昨夜自己抓緊男子不放,哭求的模樣,吐出的那一句「喜歡」,實在羞的讓她恨不得一頭撞進水裡,最好一覺不醒。 宋楚楚肌膚嫣紅,忽然覺得浴房太熱了,正想站起身喚杏兒,猛然覺得四肢沉重,似在緩緩下沉…… 湘陽王放下最後一份軍報,起身伸了個懶腰,隨手撫了撫衣袖,便徐徐踏出書房。門外小廝即上前恭敬道:「王爺,弓已備好。」 「嗯。」他應了一聲,正要往箭場去。 穿過花廊,一側桃花正盛,他目光一掠,忽然想起昨夜那女子胸前的淡紅蠟印,頃刻唇角微勾,眉間不自覺多了幾分閒意。 剛轉過廊角,卻幾乎與人撞個正著。 「何事橫衝直撞?」他眉頭一皺,語氣微沉。 來人定睛一看,臉色驟變,瞬即跪倒,聲音發顫:「王、王爺,宋娘子暈倒了!」 「怎麼會昏倒?」他沉聲問。 緊隨於身後的小廝戰戰兢兢地答道:「杏兒姑娘說,宋娘子是在浴桶裡昏的,不知是否淹了水……」 湘陽王聽罷,毫無遲疑,大步流星地轉向偏院的方向,每一步都帶著雷霆之勢。 趕至偏院,便聽見廂房內傳來杏兒慌亂的呼喊—— 「你們別進來!娘子、娘子尚未穿衣……娘子,您醒醒……」 門前的僕役和侍衛亂作一團,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直跺腳。 「讓開!」親王聲如霹靂。 眾人嚇得齊退至門側,噗通跪地叩首:「參、參見王爺!」 他猛然推門而入—— 入眼的是一室狼藉。水灑了一地,宋楚楚身無寸縷,面色蒼白,雙目緊閉,濕漉漉地躺在地上,濕髮凌亂。杏兒跪在她身側,正手忙腳亂地想用薄毯遮掩她的身子。 湘陽王心頭驟然一緊,快步上前,半跪在她身旁,探指於她頸間,感受那脈搏流動,又以手背貼上她臉頰——一片冰涼。 他神色一沉,聲音裹著殺氣:「怎麼回事?!」 杏兒嚇得渾身一抖,連忙跪地:「王爺恕罪!奴婢、奴婢去喚娘子用膳,娘子怎麼也不肯出來,奴婢…奴婢在外面等了許久,不見動靜,覺得不對勁才闖進去……發現娘子她……她就暈倒在浴桶裡,奴婢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拉出來……」 湘陽王不再多言,將宋楚楚攬入懷中。溫軟的嬌軀貼上他的胸膛,觸手卻是濕透的冰涼。 「備軟轎。傳大夫至怡然軒。」他沉聲吩咐。話畢,他目光落在杏兒身上,語氣平靜的可怕:「妳便是如此照看主子的?」 杏兒嚇得魂飛魄散,伏地叩首:「求王爺恕罪!」 「押入柴房,待本王發落。」 一名侍衛已上前將嚇呆的杏兒拖起,押往柴房。 親王壓抑的怒氣籠罩整個偏院。無人敢說一言。 直至門外傳來回報:「王爺,軟轎已備好。」 湘陽王把宋楚楚橫抱而起,薄毯勉強掩住她大半的肌膚,卻仍露出光潔的肩頭和半截雪白的大腿。踏出門檻前,他冷冷望向滿地跪伏的下人,聲音如寒鐵撞石:「誰敢多看宋娘子一眼——挖眼。」 一語落地,無人敢抬頭。 宋楚楚睜開眼睛時,入目的是全然陌生的雕花拔步床頂。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藥香,身下的床榻柔軟舒適。她怔了一瞬,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宋娘子,您醒了?」 溫柔的女聲響起,一個面生的侍女輕步上前,小心扶她坐起。宋楚楚望著這張陌生的臉,心頭湧起一陣不安。 「我……怎麼了?這是何處?杏兒呢?」她聲音沙啞嘶啞,透著虛弱。 侍女恭聲道:「回娘子,這裡是怡然軒。王爺吩咐這裡以後便是您的住處。奴婢名喚阿蘭,是新指派來服侍娘子。今早娘子沐浴時昏厥在浴桶中,王爺大發雷霆,說杏兒照看不周,已將她押入柴房。」 宋楚楚心神一震,零碎的記憶逐漸拼湊起來——浴房裡的蒸氣,身體的無力,以及那股下沉的感覺……她猛地想起杏兒在浴房外焦急的呼喊,心頭一緊。 「王爺要如何處置杏兒?」她急問道。 阿蘭語氣遲疑:「奴婢不敢妄言。但今早王爺臉色極沉,恐怕……」 宋楚楚強撐著坐直,臉色蒼白:「我要救杏兒!」 她掀被欲起,卻被阿蘭攔下。 阿蘭輕聲道:「娘子,王爺有命,娘子醒後必須先服藥、用膳。」 「讓開……」宋楚楚掙扎起來。 「娘子……不可……」 「讓開!」宋楚楚厲聲喝道。 阿蘭身子一震,連忙跪下,顫聲道:「娘子息怒。」 宋楚楚看她這個模樣,立刻後悔自己語氣之重。她垂眸,聲音幾不可聞:「不是……妳起來。我只是……我得救杏兒。」 「娘子,若王爺看見妳這虛弱的樣子,肯定會動怒。」阿蘭抬頭勸道:「若想救杏兒,此時必不能逆王爺的意。」 宋楚楚聞言,神色微變,心中訝異於這侍女的慧黠。 「……既然如此,把藥端上來吧。」 她接過藥碗,緩緩喝下。心頭卻焦躁不安。她暗暗思索,要怎樣開口請湘陽王放過杏兒?入府以來,她雖只見過他三次,卻有兩次都遭他重罰……況且湘陽王分明厭惡她這種歹毒之人,她哪裡有臉面替別人開口? 她抬眸環顧四周,怡然軒的臥室與偏院狹窄的廂房截然不同。這裡空間寬敞明亮,窗明几淨。無論是床架用的上好紅木,塌邊的紫壇木几,還是一側的臨窗軟榻,都與偏院的簡陋宛如兩個世界。 「為何王爺讓我搬進此處?」她忍不住問。 阿蘭笑了笑:「娘子如今得寵,自然不能再住那偏僻的寒院了。」 宋楚楚幾乎沒將藥噴出來,「我?」 阿蘭點頭:「娘子昏厥時,王爺緊張的很,親自將您抱上軟轎。」 她詫異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後才問:「妳說的是湘陽王?」 「娘子說笑了。這王府還有別的王爺嗎?」 藥後,阿蘭已於桌上備好精緻的飯菜。她一日未進食,的確餓了。 她吃了一點晚膳,隨即又讓阿蘭為她淡掃娥眉、梳整儀容。既要去求湘陽王,總不能失了禮數。 細細回想親王罰她之重,雖然不能否認他偶爾流露出的一絲溫柔,但——若這也算寵,那她還有幾條命,承受得了他這般冰火二重天的「疼愛」啊? 半時辰後,宋楚楚便於清風堂外等候。 柔風撫面,卻無法撫平她心中的憂慮和急躁。她於門前來回踱步,若湘陽王不肯見她,她該如何是好? 終於,親王的貼身小廝快步走來,恭敬回報:「宋娘子,王爺有請。」 夜色沉沉,宋楚楚隨小廝步入幽靜的內院。小徑兩側的青松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沙沙作響。長廊內燈籠微弱的燈光忽明忽滅,將雕花欄杆染成一片暖紅。她心跳如鼓,步至長廊盡頭,手心已微微出汗。 「稟告王爺,宋娘子到。」小廝於寑室門前恭謹道。 「讓她進來。」不知是宋楚楚的希冀還是錯覺,親王的聲音似比日間少了分凌厲。 宋楚楚踏入親王寢室,見湘陽王身穿一襲深色絲綢羅袍,衣襟和袖口繡有雲紋。腰間束著細緻的繡帶,佩有一枚簡樸的玉佩。他正端坐於桌前,手捧書卷,專注閱讀。英俊的臉龐未見慍怒時的寒冷,亦無情動時的欲望,唯有從容與平和,散發著一股難以捉摸的威嚴。 她行至親王身前,福身行禮:「妾見過王爺。」 「免禮。」他並未看她,「夜已深,宋娘子求見所為何事?」 語氣不溫不火,更教宋楚楚忐忑不安。 她咬了咬唇,又行一禮,細聲道:「王爺賜怡然軒,妾感恩戴德,謝王爺恩典。」 「哦?」湘陽王饒有趣味的看了她一眼,「看來宋娘子並非不懂規矩,只是不愛守罷了。」 宋楚楚訕訕低頭。出身官宦之家,就算素日言行無狀,不守規矩,也見過別人守。 她繼而試探道:「妾今早於浴房意外昏厥,險些溺水,杏兒年幼,手無縛雞之力,幸得王爺相救。」 湘陽王聞言,聽出來她話中之意。杏兒「年幼」,「手無縛雞之力」。這是來求情了? 他放下手中書卷,凝神道:「本王有一事不明。杏兒說喊了妳兩聲,妳都不願出去。這是為何?」 宋楚楚垂眸,輕抿唇角。當時自己身在浴中,神思紛亂,還哭的一塌糊塗。但……這樣的狼狽難以啟齒。 見她卻言又止,他語氣漸冷,續道:「莫非這『意外昏厥,險些溺水』之說,乃是本王罰的妳太重,心生絕望,厭了這王府的日子?」 此言聽的宋楚楚不明所以。甫一抬頭,便對上湘陽王冷冽的目光。 片刻,忽然明暸他言下之意——他竟疑她自盡! 一股寒意直達宋楚楚心間。即便她少學禮節,也知姬妾自戕是何等嚴重的罪行,不僅自己會被冠上「不貞不忠」的惡名,死後不得善終。最可怕的是,這滔天罪名甚至會牽連到侯府,讓爹爹和宋家背負上「教女無方」的罵名,前途盡毀。 這比被鞭打一百次還要可怕,是她絕不能承受的後果! 她急急跪下,猛地搖頭:「不是的,王爺。妾只是……」聲音逐漸變小,「早上起來時,身子酸乏難耐。入了浴,貪戀溫水舒暢,便神思怠倦,才想多留。」 見親王一言不發,目光依舊冰冷,她急切續道:「妾說過不敢再欺瞞王爺。妾入了王府,便是您的人,絕不敢自殘。」 湘陽王打量她眸中的坦然,神色沒有半分閃爍,緩緩道:「本王姑且信妳。但杏兒照看主子不力,理受杖責,貶為粗使。」 宋楚楚聽罷,眼眶頓紅,大膽跪行上前,手指輕拉他衣袖,哀婉道:「王爺,此次是妾的錯。杏兒勸過妾沐浴太久傷身,是妾任性,沒有聽勸。求您開恩……」 他冷道:「妳行事,何曾想過後果?」 宋楚楚睫毛輕顫,一滴滾燙的淚水自眼角滑下,求道:「妾知錯了。自妾入府以來,杏兒事事盡心,照料周到。求王爺開恩,妾以後必不任性妄為。」 她說著,又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靜靜跪在他身側,不再多言。 良久,他才開口,聲線仍冷:「當日妳持鞭傷人,可沒見妳如此體恤下人。」 她一震,羞愧垂眸:「妾……往後再不敢了。」 終於,湘陽王收了幾分寒意:「杏兒罰關柴房三日,免杖。至於妳,開始懂的為別人著想,也算是有長進。起來吧。」 此話一出,由衷的笑容綻放於宋楚楚臉上。「謝王爺!」 她欣喜的起身,卻因動作過快,突感一陣暈眩,身子晃了晃。 湘陽王見狀,眼明手快的把她扶住,皺眉低喝道:「妳這身子是紙糊的嗎?入府不過月餘便讓王府雞飛狗跳。隨永寧侯學的什麼武?一盆水都能差點把妳淹死。」 宋楚楚臉頰泛紅,輕掙離他的手,站直身子,一時委屈道:「那還不是……」生生把「你害的」三字嚥下。 他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罷了。女紅針線,琴棋書畫,讓妳從中選兩樣來學,可選好了?」 宋楚楚低頭應道:「尚未。」 「明日午時前選好告知袁總管,他自會安排。夜已深,退下吧。」 「是。」 臨退出殿門前,宋楚楚回首一眼,目光落在書案邊那抹冷靜身影。雖仍心有餘悸,卻總算護下了杏兒,不禁眉眼微彎,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