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威士忌与防冻液
第四章 威士忌与防冻液
现线-英格兰-2016年 陈渂钦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这英格兰北部边境一家叫「Black Hose」的破酒吧里,向一个缺牙的爱尔兰老拳手贩卖情史。 酒吧外墙的红砖剥落得厉害,门口悬着的那根皮鞭形状的霓虹灯管,接触不良地抽搐着光芒,一下,又一下的。 那节奏像极了给一具濒死的心脏做徒劳的电击,死又死不透,活也活不过来,就这么僵持在绝望的边缘。他缩在吧台最幽暗的角落,身上那件港口工服还蹭着洗不掉的柴油污渍,左手缠着肮脏的绷带。 利物浦码头那场混战的记忆还新鲜——对方挥舞撬棍的狠劲,他抄起扳手的反击,最终留下的只有皮开rou绽和两败俱伤的疲惫。 老板那个脸上爬着三道狰狞缝合线、假牙咬得咯吱响的前拳手,推过半杯麦卡伦,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像凝固的毒液。 “讲个好故事,”他声音粗嘎,抹布擦着玻璃杯,发出砂纸摩擦的噪音,“这杯算你免单。” 陈渂钦没碰杯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威士忌那股焦糊的麦芽气息钻进鼻腔,瞬间将他拽回多年前洋城那个漏雨的闷热阁楼。劣质香烟的苦辣味,混合着汗水和廉价威士忌的酸涩,在记忆里翻腾——那是种带着自毁快感的味道。 “怎么?连句谢谢都不会说?”老板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珠盯着他,“看你这样子,是刚从地狱爬回来?!” 冰球在杯底轻轻转动,撞击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陈渂钦垂眼,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地狱可没这么冷。”目光落在杯底,那里静静躺着一颗不属于他的、闪着廉价金属光泽的假牙。 “cao。” “哈!”老板咧开嘴,缺牙的位置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每个讲故事的人都该付点入场费。” 陈渂钦盯着那颗假牙,几秒后,用缠着绷带的手指将它拈出来,轻轻搁在吧台上油渍斑驳的木头表面。“我以前同一个人饮过威士忌……在洋城。”声音干涩。 “是湾区人?”老板的手指下意识抚摸着脸上最长的伤疤。 “不是一个人。是我的人。”陈渂钦说完,自己先低低笑了出来。那个“人”字脱口而出的瞬间,背叛感像冰冷的蛇,缠上心脏。他背叛了谁?何家骏?还是那个曾经相信“他的人”的自己? 老板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吧台,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猎奇的光。“你的人?”他咀嚼着这个词,带着赤裸的揶揄,“这倒是个有趣的开头。” 陈渂钦猛地灌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随即爆开灼烧的火焰,最后沉淀为酸涩的余味。这滋味,像极了他和何家骏纠缠的日日夜夜——冰冷对峙,灼热撕咬,最终只剩满口酸腐。 “他不饮威士忌,说比命还苦。”陈渂钦转动着酒杯,杯沿映出他眼底的荒芜,“我逼他喝,喝到呕。” 老板挑眉:“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愉快?”陈渂钦的冷笑像冰锥,“我们之间从来没什么愉快的事。”他给自己又倒了半杯,琥珀色液体在破损霓虹灯下泛着危险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欲望和恨意。 “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老板的目光落在他渗出血迹的绷带上。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陈渂钦没回答,只是从工服油腻的内袋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口贴着撕了一半的蓝色封条,标签磨损,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潦草的字母:「H」。 “这是什么?”老板眯起眼,警惕起来。 “解药。”陈渂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拧开瓶盖,没有丝毫犹豫,将瓶中无色透明的液体尽数倾倒入那半杯威士忌中,随意搅拌两下。“或者说,毒药。取决于你怎么看。” 老板脸色骤变,粗糙的大手猛地按住他手腕:“你小子!你他妈疯了吗?那是…?!” “防冻液。”陈渂钦清晰地吐出这个词,挣脱桎梏,在对方惊骇的目光中,仰头将杯中混合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甜腻、刺鼻的塑料味瞬间在口腔炸开,一路烧灼到胃袋,强烈的刺激让他眼角瞬间逼出生理性的泪光。他咽下最后一口,喉结艰难滚动。“味道……比他说的要甜。” 老板像被烫到般收回手,后退半步,眼神复杂:“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陈渂钦抬手擦去嘴角残留的混合液,动作带着一种自毁的优雅,“你不是也在听一个疯子的故事吗?”那点虚假的甜味之后,是翻江倒海的恶心。 “Cheers!” 他对着空杯,对着空气,对着那个刻着「H」的幽灵,举了举杯。 “Madman.”(疯子。)老板低声咒骂,却没再阻止。他转身去收拾别的杯子,但眼角的余光始终锁在陈渂钦身上,像在监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两个小时后,陈渂钦趴在厕所肮脏的洗手台上剧烈呕吐。刺鼻的酸腐气充斥狭小空间。呕吐物是琥珀色的残酒、绿色的机油,混合着他半生都无法消化、如今又被强行翻搅出来的、带着防冻液甜腥的秘密。头顶的灯坏了一盏,仅存的灯光在反光镜里映出他湿透的额发和惨白的嘴唇。 就在这迷离的光影里,他忽然看见镜面后那层水雾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嘴角似乎还噙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痞笑。 “何家骏。”他喃喃低语,声音破碎。 没有回应。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单调声响。 他伸出手,颤抖着抹去镜面的雾气。玻璃冰冷刺骨,雾气消散,镜中只有他自己,狼狈、孤独、眼神空洞。 巨大的失落和更尖锐的疼痛袭来。他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手臂上,狠狠咬住绷带上早已浸透暗红、凝结成痂的血块。那钻心的疼,如此真实,仿佛从洋城那条喧嚣肮脏的后巷,乘着越洋航班,一路追咬到了这英格兰阴冷的雨夜。 深夜,他踉跄着走出「Black Hose」。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湿热黏腻,像煮沸过的廉价汽水,翻涌着旧糖渣的腐败气泡。 陈渂钦靠在一辆废弃的沃尔沃车身上,点燃一支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一圈圈升腾、扩散,像一场无声的死亡告别仪式。 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地翻涌——洋城油腻腻的大排档,喧嚣的人声,何家骏笑着,指尖轻弹,将一撮烟灰精准地落进他的啤酒杯里,泡沫瞬间污浊。 然后那人凑近,带着酒气和烟草味的呼吸喷在他耳边,用粤语说: “你醉嘅样最性感。”(你醉的样子最性感。) 那是2011年。也是他记忆中,何家骏最后一次让他真心笑出声。 马路尽头,一辆重型摩托轰鸣着撕裂雨幕飞驰而过,车轮碾过积水,脏污的水花高高溅起。浑浊的水洼里,破碎的路灯光斑扭曲晃动,像一簇簇在街头短暂燃起又被无情雨水瞬间扑灭的鬼火。 望着那飞溅的水花和转瞬即逝的光,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刺穿他麻木的神经: 他想回洋城了。 但这念头带来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寒意。他知道,那不再是归途。 那是他亲手为自己和何家骏掘好的坟场。